合欢殿,天授帝难得眉目舒展,正哈哈大笑,和小九郎一起坐在龙案前。
王又伦一进来,看沐慈正拿着一本疏奏边看边点头。他吓得脸都白了,还要努力装作没看见,团团见礼,才试图稳定自己的声音提醒:“殿下,授课时间到了。”
乖外甥,快到姨丈这里来,别在那是非之地搅和了。
天授帝对王又伦摆摆手:“哎,不急。”欣慰看着李康,“朴人乃能……”怕儿子听不懂,改口,“是个能臣。”
沐慈也点赞:“的确,是国家和百姓的福气。”
李康笑眯眯对沐慈拱手:“不敢当,还要谢过殿下建言。”
“我不过才说了两个词而已。”沐慈道,没成想大幸的能臣,能够有这么好的表现,果然古人不可小觑,这个时代,也是个很开明,很人性化的时代。
大幸那些勤政短命的皇帝,功不可没。
沐慈看向天授帝的目光也缓和了,能看出一点点能称为温暖的情绪。
可把天授帝高兴坏了,心里美滋滋的。
“‘公开!监督!’二句建言,恰是精髓。”李康夸赞道。
“不是我的功劳,我该上课了。”沐慈站起身。处之淡然,更得李康的欣赏。
王又伦憋了一肚子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却也不得不憋肚子里,已经确定今天会消化不良。
所以在授完知识课,要进行习字课的时候,王又伦见沐慈拿起了炭笔,很不客气地直接从沐慈手里抽走了那破笔,把一支毛笔硬塞进沐慈手中。
也懒得劝,起身去握沐慈的手,手把手教他。
天授帝恰在此时抬头,心念一动,又开始怔神……连手中的御笔掉落,朱砂溅红了一本奏章也不知道。
这上奏的臣子只怕会吓死,还以为自己惹得陛下暴怒……呃,找个什么好借口搪塞过去呢?
话说,陛下病得更严重了……
李康把自己飘飘悠悠的心沉淀下来,不敢打扰,默默收拾残局。
天授帝确有心病。
他眼前飘过了他幼时经常看到的一幕……
那画面,如今也时刻会入梦,让他心里又酸又涩又喜又悲。
那么巧,重华宫内的主殿,正是永和帝与罗嫔的居所。南侧合欢殿,恰是当年,他的大哥沐春所住。
天授帝也在这里,度过了他此生最为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细碎地洒满书房……
也就是在这个书房,同样的书桌。
那一年,他的父皇永和帝还年轻,打造盛世,意气风发。
那一年,沐春还年幼,却已经聪敏灵秀,过目不忘,时常有一两句叫大人都深思的言语。
父皇最爱手把手教导沐春读书习字,便是在那书桌旁,把沐春抱到膝上,大手包裹那还稚嫩的小手,握住同一支笔,“点横撇捺”笔走龙蛇……
父皇目光中的温柔与爱怜,激赏与自豪,几乎满溢而出……
他的大哥沐春,精致的小脸上,笑容无忧无怖,在父皇鼓励的目光下,神情专注,心无旁骛写出端正的一笔一划,笔触稚嫩,却内蕴风骨。
而当时,自己只一二岁,躺在母妃罗氏温暖的怀里,抬头看他母妃安静的脸上,笑容温婉而幸福。
这画面,温暖到让一个懵懂小儿记忆深刻,的确深刻,深深印刻进了他的骨血与灵魂中,一闭上眼睛,就时常入梦。
叫他流泪……
多么美,多么温馨,是天授帝一直想得到,却得不到;想抓住,却抓不牢;想重温,却重温不了的,关于“幸福”的全部记忆。
他也曾希望父皇手把手教他习字,可他父皇将一腔心血都倾注在了大哥身上,很少关注过他。
童年的渴望,只是渴望,得不到,于是遗憾终生。
后来,他一个一个失去,“幸福”都长眠在地下。
再后来,他为人父后……
也曾手把手亲自教导太子,可有沐春的珠玉在前,他对太子真的……真的……爱不起来。
想爱,也应该爱,但……爱不起来!
每次他兴冲冲开始,都会在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中结束,太子在他的咆哮下犹如鹌鹑般瑟瑟发抖,甚至黄湿地面,失礼人前……简直叫天授帝丢脸,甚至恶心。
父子间毫无温情可言。若不是太子是他唯一嫡子,他早把人掐死。
其他孩子,也没一个优秀到叫他生出亲自教导的心情的。
慢慢的,天授帝就熄了手把手教儿子的心思,于是遗憾永远是遗憾。
如今,沐慈出现了——多么精致的一个小人儿,多么钟灵毓秀的慧根,多么让人惊艳的资质……
这触动了天授帝的心!
不,我不会再有遗憾了,我要教导他,亲自教导他,手把手……九郎一定会成为一个让父亲自豪的,天底下最优秀的孩子,让我被所有人羡慕嫉妒恨。
这执念,似一支从心口里伸出的蔷薇花的藤蔓,一瞬间就爬满了整个胸臆,开出无数花来,散出诱入至极的甜香……
天授帝不知怎么,已经推开了王又伦,站在了沐慈的背后,伸出手……握住了小儿子的手。
手不小,却瘦,轻易被抓握在了掌心里,整个包裹住了。
大手领着小手,同握一支笔,同写一个字。
父子连心。
可惜,沐慈却并非沐春,天授帝也不是从小就对儿子倾注心血与爱护的永和帝。
所以沐慈抽开了手。
天授帝再次抓住他的手,用“怪蜀黍”诱或小盆友的腔调,哄着:“九郎乖……不要乱动,墨水别沾得到处都是……父皇教你习字……别怕啊……”
沐慈面无表情,缓缓用另一只手抽掉毛笔,也不管会弄得两人一手一身墨汁,慢慢的,一点一点试图将自己的手从天授帝的掌心里掰出来,力气小,无法撼动,却坚定地掰开……
“放开!别靠近我!”
“父皇今天没熏香,味道不冲的!”
“不要碰我!”
“九郎……”
“不!”
沐慈不肯妥协。
王又伦和李康两个急得不行,却看天授帝状态不是很对,都不敢说话。
天授帝毕竟是皇帝,哪容人三番五次拒绝,他头脑一热,直接用另一只手牢牢揽住沐慈的腰,将人紧紧固定在胸前,几乎整个人罩住这个瘦瘦的少年。
腰不及一握,太瘦了。
沐慈开始挣扎……
天授帝不想放开怀中的人,却也心疼他身上有伤,温声安抚:“九郎你乖嘛……父皇真的只是教你习字。你别动了,别伤了自己,身上会疼……别动了……”
饶是沐慈七情六欲沧桑沉淀,少有什么波动,但耳听这仿如大灰狼诱拐小红帽的声音,也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演什么慈父呢?
有病!
但力量太悬殊了,沐慈被勒痛,就停了下来,不再做无用挣扎。
天授帝满意了。
鼻尖萦绕着怀中少年身上的淡淡清香——终于闻到了,是新药膏的味道。
很清新,很适合这个灵透的人。
九郎的身量并不高,他母亲是南人,又在冷宫长期缺乏营养和锻炼,又悲苦无依,所以这孩子个头只到高大的皇帝的胸口,还瘦得叫人心疼。可这孩子却一直背脊挺直,俊拔如一杆玉雕翠竹,已经展露倾城风姿与傲人风骨。
天授帝看着小儿子完美得无可挑剔的侧脸,掌心下的手白皙修长,瘦到骨骼分明,却仍然如玉雕般好看,手背的肌肤柔软细腻,微凉。
可手指掌心有一层薄茧,是从小吃苦的见证。
领口处,满是狰狞的伤痕……
天授帝的心脏收紧,蓦然锐痛,下意识根根细细抚摸沐慈的手指,抓起自己明黄龙袍的袖子,帮儿子擦掉手上沾染的墨迹……
无瑕无染,无垢无尘,九郎身上,本不该有任何一点的污浊。
……
沐慈每一根骨骼,每一处肌肤,每一个内脏都在抗议这种禁锢,但他却能感觉到天授帝的心疼,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你心疼了,我就要被你心疼。不过天授帝也并没有猥琐的意图,所以他也不想为了摆脱天授帝,而恶心他而说什么“你想流氓我我只好躺平”这种自己也会恶心到的话。
沐慈只是平静却坚定说:“我这是最后一次重申:不要碰我!”
“父皇只是要教你习字。”
“我不想习字,也不要你教。”
“为什么?”
“不想,不愿意,还需要别的什么理由吗?”
“可是……”
王又伦和李康急得要死,可又不知道该劝哪一个?该怎么劝……
沐慈突兀说:“其实,你和他是一样的。”
“什么?”天授帝怔愣,哪个“他”?
“你们有权,我没有;你们有兵,我没有;你们有强大的力量,我没有;所以,你们就可以凌驾于我之上,罔顾我的意愿,禁锢我,压制我,强迫我,对我为所欲为。”
“我无法反抗,只好承受……”沐慈的语气寂然,“但是,记住!我不愿意,我不会给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一个字一个字,犹如冰锋,冷而利,却是没办法去杀伤,只好……彻底把自己融化掉,全部。
天授帝终于反应过来——那个“他”是太子?
他和太子是一样的?
不,不是一样的。
天授帝温柔至极:“九郎,别怕,父皇不会伤害你。”
“够了,我已经……受够了……”沐慈全身放松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九郎……”
没有回应了。
“九郎,你要怎样才肯……”
依然静默。
“儿子……”天授帝摇了摇怀里的人,发现自己需要更用力,才能抱紧他,否则这个孩子,会像个没有筋骨,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一样,从怀里滑落在地。
天授帝抱着孩子,自己无法抑制得开始颤抖……
心间疯长的蔷薇花在刹那凋谢……那枯败的毒素一瞬间注入他的心脏,叫他只觉得木然,连痛都似乎感觉不到了。
为什么这么倔强?
为什么这么骄傲?
为什么……要这样无言的抵抗,连一丝丝的柔软都不肯给我?
你像你母亲,用清淡平静的极软外表,掩盖你们冷似冰霜,心如铁石的极硬本质,根本没有一丝一毫能够被温暖,被软化的希望。
孩子,我只是想教你习字啊。
我只是……想要接近你,拥抱你……
想要……爱你啊。
可偏偏,造成这一切罪业的,是他自己。
怎么办?
难道,永远没有亲近的可能?
天授帝觉得自己陷入了无法突破的僵局,忽然他看到了李康和王又伦焦急的神色转至……惊愕至极。
他顺着两人的目光,把沐慈翻转,上下打量,就看到了沐慈无动于衷的面容与双腿间……黄湿的水迹。
那位置……那颜色……这是……
那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