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顺还以为沐慈照镜子沉思中,是因为额头的伤,讨好地笑:“殿下,您额头的伤,很快就会好的。”
沐慈无所谓,道:“这一身都是疤痕,也不在乎这一点了。”沐慈喃喃自语,留疤最好,留疤毁了三分颜色,倒也省了很多麻烦。再说哪个男人身上没一点疤痕?
不过呢,那只限于征战沙场,留疤才是男人的功勋。他身上这些疤,完全是耻辱。
小内宦不确定要怎么回答,于是不说话。沐慈就知道这是个“拍马哄人太过直白产生喜剧效果”的老实又口拙的笨小孩,反而放心。
笨小孩果然愣,指着沐慈股间,小心翼翼问:“殿下,要更衣吗?”
刚穿的裤子又湿了,依然是腥黄中带一丝淡粉的血迹。
沐慈叹气,这身体……他再次努力试图控制便溺,却还是感觉迟钝,伤势太严重,却连痛都不明显。
沐慈十分能忍痛,因为他为人理智,知道疼痛的意义——你还活着!
这种伤而不痛,才是真麻烦。
牟渔的耳目灵敏,听和顺说话声就已经进来了,两个人合力帮沐慈更衣。
沐慈安心靠在牟将军壮实的胸前,没有冷硬的甲胄,虽然薄薄衣料下的肌肉群也坚韧紧绷如石块,却足够温暖。
沐慈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看人家大将军这么温柔体贴,沐慈就不好麻烦人了,见小内宦又拿来一条丝裤,摇头说:“我还是不穿了,没一会儿可能又要麻烦你们。”
牟渔酷酷地说:“无碍,再换就是了。”
沐慈在“温暖的胸膛”和“会麻烦人让人讨厌”之间,很快做出选择,说:“算了,我有点累,抱我去床里躺会儿,起身再穿。”
折衷即是兼顾。
牟渔不坚持,依言安顿好沐慈,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用他认为和缓轻柔,其实还有点冷硬的声音说:“会慢慢好起来的。”
“恩?”沐慈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个将军很少安慰人,才会语调生硬,可却让人感觉更真诚。沐慈认真看了眼这个冷峻下藏着温柔的年轻大将军,觉得他英朗的五官越来越耐看。
沐慈也很诚恳道:“好不好我都能接受,但还是谢谢你的安慰。”
这反应平淡得出乎预料,好像连男人的本根受损也不在意,连一点应该有的低落情绪都不曾有。牟渔眉头微蹙——这是不懂?还是真一点都不在意?
如果是前者,单纯的少年可不适合在深宫生存;若是后者……牟渔觉得更棘手,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句“连死都不怕了……”
他根本想不到少年皮囊下,是一个成熟理智到近乎妖孽的灵魂。
“事已至此,除了接受现实,别无选择。”沐慈看懂了牟渔的疑惑,难得解释一次,态度依然平静地诡异。
牟渔忽然觉得不论多少安慰的话,在这个似乎能看透一切的少年面前,只怕都作用有限,他深深看一眼沐慈,才转身出去了。
沐慈稍微调整躺着的角度,让自己舒服点,才招了小內宦过来,声色和缓问:“还没问你,你多大了?来宫里几年?”
“小人十三岁,进宫才三个月。”
难怪被推出来照顾他,才进宫三个月的小孩子,看起来营养不良,又瘦又笨又老实,刚好推出来顶缸。
沐慈哄着说:“那你一定记得宫外的事,跟我讲讲。”他在这深宫并不安全,必须搜集尽可能多的信息。
和顺虽然对宫里还不熟悉,路都经常走错,但他有着八卦的本质啊,早知道九皇子是在冷宫里长大的,根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顿时觉得他比自己还可怜。自己是家里遭灾没活路了才让他跟着人牙子出来做工,辗转流落到宫里。
知道他被净身,父母还哭了好久。
可沐慈是一个皇子啊,多么高大上的存在,跟他这棵草可不能比,居然过得比他还可怜。可见人的命好不好,和会不会投胎是两码事。
和顺就开口讲了他知道的东西,大抵只是一些乡间见闻,要么就是小孩的眼光再用想象加工的夸张流言。
沐慈躺着听了一会儿,从这小孩乱无章法的话语中拼凑了个大概。
这时代生产力与文化水平,与唐宋差不多。乡民生活还过得去,有田有地,虽讨生活艰难,可若无大灾不会活不下去,不会让孩子做太多活,大多数孩子还可以上学。可见国力至少维持在中上,乡民也不愚昧,学风浓郁。
只是大幸的灾情蛮多,好在朝廷都会救灾,可见皇帝不是个昏君。但有些地方没遇到好官,或一时间灾难太大顾不上,百姓还是要倒霉,和顺入宫就是因受灾。
最大的暴力冲突,是偶尔有山匪出没。大幸与周边邻国并不常打仗,小小有一些边境摩擦……总之,还算太平安乐。
和顺说的很凌乱,沐慈要从这些讯息中整合有用的,太废脑子。他孱弱的身体无法支撑这么久,精神倦怠,头开始发晕。
沐慈估摸天授帝是时候下朝,得知他清醒的消息,可能会过来。恰在此时,耳力敏锐的沐慈听得御林军恭迎问安的声音。
皇帝上朝的地方距离这个重华宫并不远。
沐慈已经很疲惫了,不想应付皇帝,费力费脑。他用“拖”字诀,一手扶额道:“头好晕……”
“殿下?小人去叫院使……”和顺小心扶沐慈在床上躺下,还体贴给他盖好了薄被,然后才急忙要出去。
沐慈叫住他,叮嘱:“我不喜人多,就你伺候,不要再叫旁人进来。皇帝问你什么都照实,但旁人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明白吗?”他尽了提醒义务,至于小孩听不听,就看小孩自己了。
和顺还算乖巧,点点头。
沐慈躺下,放松身体,调整呼吸……他长期冥想,很容易控制大脑进入了θ波,是冥想波段,身体状态和睡着没两样。沐慈保留一丝意识,感知周围。
这是装睡的最高境界。
在沐慈“入睡”后,就听牟渔与和顺分别说“陛下万安”。这么大的雨皇帝还过来看他,应该是在意的。
看来,这真是亲爹……血缘上的。
天授帝踏进门,摆手阻止和顺通禀,悄悄进了内室,看到沐慈睡下了。
天授帝看着这个死而复生的小少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漂亮地惊人,可唇色苍白,呼吸轻浅,几不可闻,仿佛一碰就会碎掉。这么美丽又脆弱,很自然勾起一个父亲的爱怜之心,父母疼弱儿,更何况天授帝本来就十分愧疚。
天授帝怔怔看了小儿子半晌,什么天上龙神下凡都是忽悠吧,哪个天龙会把自己历练成这鬼德行?
那老道一定使了障眼法,差点把他骗过去。
天授帝想起这孩子一身的伤,还有本根处的惨不忍睹,更涌上心疼和愧疚,胸口一阵窒息钝痛。
三年前,这才是个半大孩子,就要承受那种痛苦折辱。
他到现在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太子的罪孽。
太子是他从小养育长大的唯一嫡子,资质平庸了一些,还有些唯唯诺诺,常让天授帝觉得无能,好在大幸国力雄厚,勉勉强强让太子将来做个守成之君,不败坏祖宗基业就成。
却不知道,太子内心住着魔鬼——就算不知道这是亲弟弟,也不能这样禽兽不如,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啊,还折磨成那样。
简直丧心病狂。自己差点把国家交给这样一个疯子。
天授帝伸手想摸沐慈的脸,可手心有湿气,他刚刚伸出就收了手,只给沐慈拉了一下被子。
“不是说九郎醒了?”天授帝问。
和顺不是第一次见皇帝,还是怕得腿直打哆嗦,战战兢兢回话:“殿下……说头晕……就……躺下了。”
天授帝一皱眉,卫终就知道要坏,他作为皇帝第一内侍,十分有默契,扬声唤:“传唤太医。”
卫终三十八岁,中等偏胖的身材,因为是内侍,面白无须,显得年轻几岁,始终挂着笑容在脸上。他从前也是随先帝上过战场的人,只是如今养尊处优,养的白白胖胖,一点寻不见曾经金戈铁马的英伟,软绵绵的一团和气。
崔院使很快来了,可怜的顶缸人。
崔院使诊治一下,说:“殿下并无大碍,只是身体弱,气血两亏,额头又曾遭重击,所以不会久醒。”
是天授帝用传国玉玺砸的沐慈,闻言有些小愧疚,恼羞成怒之下,看向近身伺候的和顺,再看周围一眼,脸色就沉下来了。
卫终不愧为心腹,立即问和顺:“怎么就你一个伺候?还有人呢?”
卫终脸色很不好看,他选了八个人过来,都是口舌不多只会做事的笨人,谁想到笨人也有“聪明”的时候呢,居然会看风向,觉得不妙竟然不敢近身伺候。
还以为把脑袋埋沙子里就天下太平呢。
笨是笨了,就是笨得太过了。
卫终正想怎么撇清关系,抓其他人开刀,谁知和顺低眉顺眼答:“有大将军守着呢。殿下说不喜人多,让我一个伺候就行了,不让其他人接近。”
卫终:“……”
天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