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昨天老爷说过句话,阿珞心性坚忍,定非池中之物,如果他来求娶,老爷是肯的,可能也就开头几年日子会清苦些……大不了多贴补些嫁妆。”
“嫁妆不是个大事儿,府里统共三位嫡出的姑娘,公中不偏不倚每人给一万两,四丫头那边有你大嫂贴补,再加上王爷送来的聘礼,就算留一半陪一半,那也少不了。二丫头有先头明容留下的嫁妆,保准也是体体面面的……都是一家姐妹,有的嫁王爷,有的嫁白身,光是闲言碎语就能把人淹死,我是怕五丫头心里不平。日后怨我也就怨我,儿女都是生就的冤家,我也不差这一桩,可存着怨气出阁,以后怎么有法儿过日子?”
杨妡隔着门帘听见,身子微震,思量片刻,撩帘出去跪在魏氏跟前道:“祖母大可放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我懂,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有些人锦衣玉食却天天吵闹不休,而有些人饭食刚刚够吃却过得喜乐顺遂。三表哥现下是穷,可他那里清净……我知道自己不讨长辈喜欢,就盼望着两口子关上门过自己的日子。”
魏氏怔怔地看她半天,沉了脸斥道:“大人的事儿你少跟着掺和,闲着没事回去多抄几遍《女诫》。”
“是!”杨妡悻悻然起身,回头仍寻了帷帽戴上,慢腾腾地往外走。
魏氏转向张氏,“姑娘家就该天天绣花写字弹弹琴,早早教给她这些有什么好处?怪不得府医天天说她心思重,你听听这是十一岁姑娘该说的话?”
真是无妄之灾!
张氏吸口气没作声,只听魏氏续道:“我知道你们因为婉丫头的事儿觉得我狠心冷情,为了富贵把婉丫头嫁给那么个畜生。你却不知,那年媒人上门说亲顺便带了聘礼单子,上面单是赤金头面就四套,还不算其他珍珠玉石的,婉丫头盯着单子半天没作声。这亲事是她自己选的,可回门那天又在我面前嘀咕姑爷脚臭腌臜,一脱鞋能熏臭满屋子……既贪图人家银子,又不愿意伺候人家,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儿?而且,真把婉丫头接回来,让她跟着林姨娘月月靠五两银子月钱活,你觉得她愿意?”
张氏还真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隐情,惊讶片刻,开口道:“妡儿素有主见,不会反悔。”
魏氏冷笑道:“事已至此,便是悔也没用。我把话放在前头,咱们杨家就从来没有过大归的姑娘,不能因为一个两个而连累杨家名声。”
张氏犹豫会儿,终是没有把二房要分家这话提出来,默默地离开了松鹤院。
且说魏珞与李昌铭离开杨府,回了秋声斋,李昌铭四下打量番这个小院落,“啧啧”叹道:“瞧瞧,就这么个方寸之地,一穷二白的,拿什么娶人家娇生惯养的姑娘?你也真好意思开这个口?这亲事除了我出马,再无第二个人能给你说成。上次赌约这就算完,以后别再跟我面前念叨……对了,下午去西郊跑马,你去不去?”
魏珞随着他的身影看去,真的,除去三间老旧屋舍就是屋后的两亩空地,靠着墙边搭了只鸡笼,里面四只肥硕的母鸡正扯着脖子咕咕地叫。
不由地想起了杨妡。
嫩生生的肌肤,乌漆漆的眼珠,每次都打扮得漂亮而精致,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自己这简陋的屋子,真能养得起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前一世,她听从长辈的话,温温顺顺地上了花轿,拜堂行礼,谁知道等夜里要安置的时候,她突然就哭着求他放过她。
这一世,会不会重蹈覆辙,她看到这穷酸的环境,立刻生出悔意?
想到这个可能,魏珞脸色顿时黯淡下来。
李昌铭见他许久不答,又问一遍:“到底去不去跑马?”
“不去,”魏珞断然拒绝。
“喂,过河拆桥不是这样的,你没忘记刚才是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硬是逼着人家把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许给你的吧?”李昌铭扇子摇得哗啦啦响,“我面子都不要了,你还不去?切切,太不仗义了。”
魏珞斜一眼他,自屋里取出两把长弓,“再比试一局如何,若你赢,你什么时候叫我跑马我都奉陪,要是我赢,今年秋天我要去宁夏,你帮我写封引荐信。”
“此话当真?”李昌铭“刷”地合上折扇,“就算洞房花烛,我叫你出来也不推辞?”
魏珞傲然点头,“只要你赢!”
李昌铭核算一下,不管是赢还是输,自己总没什么损失,将袍摆一撩,掖在腰间,掂起其中一张弓,“去他的,我还真就不信了,难道次次输给你?划个道儿出来,怎么个比法?”
魏珞指着屋旁松柏林,“听到里面鸟叫了吗?每人三支箭,谁射中的鸟多谁赢,准备好了吗?”
李昌铭试了试弓弦,又挑出三支竹箭,对着林间比划两下,笑道:“行了,来吧。”
承影从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用力朝松林扔过去,紧接着呼啦啦飞出一大群麻雀。
“好家伙!”李昌铭低呼一声,“嗖嗖嗖”三箭出去,三只麻雀应声而落。
他得意地看向魏珞,“你怎么样?”
魏珞也收了弓,浅浅笑道:“回去写信吧,我得从百户做起,从小兵一步步往上爬太慢了。”
李昌铭气道:“娘的,张口就正六品,你怎么不从总兵做起,一步就能登天。”
“你要能有那个本事,我无所谓。”魏珞面无表情地说。
宁夏是九边重镇之一,总兵乃正二品武官,拜征西将军印,不管是任命还是调遣,需得经过内阁合议并要圣上首肯才成。
两人说话的工夫,承影已提了箭回来。
只见他左手三支箭,箭尾涂了朱漆,是适才李昌铭用过的,每支箭上挂一只麻雀,而右手拿着的三支箭上,每支箭串了两只麻雀。
李昌铭眼都直了,恨恨地撂下一句话,“以后我再跟你比箭就是猪!”
魏珞立刻想起杨妡狠狠地骂他是猪的话,冷峻的脸庞立刻浮起温柔的笑意,动作利落地将竹箭上的麻雀褪下来,吩咐承影,“拿去让张大娘烤了。”回头又对李昌铭道,“你可得抓点紧,我八月底出发。”
“要去就趁着天暖和早点去,八月底走的话,到宁夏至少九月中,就该冷了。”
魏珞笑道:“我在那儿长了十几年,冷不冷的早习惯了……八月是五姑娘生辰,我等她过完生辰。”
“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李昌铭想起怀里写着两人生辰八字的纸,摇头晃脑地说,“我走了,回去让钦天监早点给你们合算出个大吉的日子,对了,那个什么官媒你也别找了,明儿我让府里长史去谈。”
王府里设有长史司,总领王府庶务,有左右长史各一人,并辖典薄、典膳、典宝、纪善等。长史往往对这种人情往来极为熟悉,有他们出面自比官媒更体面稳妥。
魏珞笑着谢过他,与承影泰阿一并用过午饭,又记起适才担忧之事,思量片刻,寻出杨远桥先前所赠的两本兵书,晃晃悠悠来到杨府,径自往竹山堂去。
晨耕点头哈腰道:“表少爷来得不巧,老爷刚下衙就被太太请到内院了,要不您改日再来?”
魏珞寻思着张氏应该跟杨远桥商量上午之事,便道:“不用,反正闲着,我多等会儿也无妨,”说罢,也不进屋,在竹林旁边安放的石凳坐了,翻几页兵书,却根本看不进去,索性掏出刻刀,折一节竹枝,做成一只竹哨,放进嘴里呜哩哇啦地吹。
竹哨声音清脆,听起来颇为欢快。
晨耕笑道:“没想到这玩意吹起来还挺好听。您上回不是也做过一只,五姑娘一气之下摔地上摔裂了,我就给扔了。后来,五姑娘遣人回来找,害我挨一顿责骂。要不,您这只送我,我将功赎罪?”
“没门儿,”魏珞斥一声,又吹半只曲儿,问道:“五姑娘经常过来?”
“不经常,有时候十天半个月来一回,有时候好几个月不来一次。倒是四姑娘来得勤,每十天就过来听老爷讲史。”
魏珞心中微动,再做一只竹哨,哨身刻一只大雁,递给晨耕,“这个给五姑娘,问她还喜欢什么,我得空给她刻。”
“谢表少爷,”晨耕千恩万谢地应了,又道:“其实五姑娘待人挺和善,要是表少爷早这么好说话,也不用每次都跟斗鸡似的谁也不让谁。您是不知道,我们当下人的就怕主子着恼,上回二姑娘来,我不当心洒了茶,险些捱了板子。”
“谁让你手脚不利落点儿?”魏珞不爱听他啰嗦,站起身道:“我先回了,明天二老爷几时下衙,我明儿再来。”
晨耕道:“这几天都是未初回来,要不您稍晚点儿,未正来,我跟老爷说一声。”
魏珞点头离开。
黄昏时,杨妡往二房院请安,杨远桥将竹哨递给她,“晨耕孝敬你的。”
杨妡一看上面图样就知道是魏珞的手笔,鄙夷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要这玩意儿干嘛,要不等以后给弟弟吹。”
“那也成,你先替他收着。”杨远桥睃一眼张氏,忽地重重叹一声,拍拍杨妡肩头,“一家有女百家求,我这个闺女长大了……”言语里竟然颇多伤感。
杨妡仰头笑道:“爹爹不想我嫁,那就别应呗?”
她脸上红肿因擦过药已消了许多,但上面药膏仍在,红一块褐一块。
杨远桥既心疼又觉得好笑,大手轻轻触一下她脸颊,“胡说八道,谁家闺女不成亲,留在家里当老姑娘?爹就是随口一说,你快回去吧,免得饭凉了……临睡前再用鸡蛋滚一滚,过上一夜明儿就该好了。”
杨妡应一声告辞,走出二房院后,摊开掌心瞧一眼竹哨,有心想吹来试试,可想到上次魏珞做成之后试过音,也不知这只有没有吹过,脸颊霎时火烧般**起来。
犹豫片刻,终于放至唇边,轻轻吹一声,竹哨清脆如鸟鸣,杨妡赶紧放下,小心地收在袖袋里。
直到吃过晚饭,杨妡脸上的红晕仍然未褪,齐楚关切地问:“是不是药膏药性太强,要不干脆洗了吧?我看着红肿已经快消了,睡一夜怎么也会好。”
杨妡本也觉得强了许多,便从善如流,把药膏洗掉,用鸡蛋来回滚了一刻钟,又薄薄地涂了层面脂。
正准备脱掉外衫,突然就听到外面传来清脆的鸟鸣声,杨妡身子颤一下,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
鸟鸣停了片刻,又开始叫,似期待又似渴望。
杨妡凝神听了片刻,心一横,举步便往外走。
红莲忙问:“都夜了,姑娘往哪里去?”
杨妡低声道:“吃太多怕积了食,在门口溜达一会儿就回。”
红莲不放心,提了灯笼追出去。
夜色尚浅,一弯新月清清冷冷地挂在西边的天空,星子也是疏朗,浅浅淡淡的。杨妡站在晴空阁门口,四下张望着,远近各处屋舍还亮着灯,不时有人语声低低传来。
才刚过了戌正,时辰也太早了些,他怎么敢过来?
兴许真是她听错了吧?
杨妡轻轻舒口气,对红莲道:“走到空水桥再回来,不多待。”
红莲提着灯笼在前,杨妡慢慢地跟在后面。
这时,鸟鸣声又响起来,杨妡这次听得清楚,声音是从柳林传来,毫不犹豫地循声过去。
没走几步,听头顶有人低声道:“让你丫鬟把灯灭了,”紧接着枝叶摇动,魏珞自树杈间跃下,堪堪站在她面前。
红莲听出魏珞的声音,识趣地灭了灯笼,退后几步,守在树林边上。
说不出为什么,明明是想念他的,可看到他的人,杨妡心头不受控制地来了气,就想让他娇着想听他哄着,于是沉了声问:“你知不知道这是内宅,天天往里闯,还没完了呢?”
声音虽恼,却明显地带了娇意。
魏珞根本没领会到,忙不迭地解释:“我有话跟你说,但是没有别的法子见到你,你放心,我会小心不让人看见。”
杨妡哼一声,“快说!”
“我今天来求亲了,就想问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嫁给我?我除了秋声斋三间破屋子之外什么都没有,你会不会反悔?”
这种问题他也问?
杨妡仰头瞧过去,树影里,隐约看到他双唇紧抿着,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明显有几分紧张。
一时又是恼又觉得心软,没好气地说:“你是猪啊,你平常不是挺机灵的,不知道动脑子想想?”
魏珞急切地说:“我就是想过了才来问你,我肯定会好好对你,不教你受半分委屈,可是……”
“那我就告诉你,我不想嫁,肯定会反悔,你回去吧。”杨妡打断他的话,又觉得不解气,伸手捏在他前臂狠狠掐了下,掉头往外走,走没两步,回头说一句,“我不爱吃肉,想吃你自己吃。”
再走两步,回头见魏珞仍傻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明明是那么高大魁梧的身影,可隐在树林里,就好像是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杨妡心头一酸,转身复走回去,气呼呼地说:“我腿还疼着,你让我走来走去地好意思?我且问你,今儿我是第一天认得你?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听见个哨子响就眼巴巴地出来?”
也不待魏珞回答,急匆匆地走出柳林回了晴空阁……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