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上台阶的时候,她特意用脚踩住了裙角,整个人往前倾,一下子扑在台阶上,冷硬的汉白玉硌得她生疼,眼泪霎时涌了出来。
女官急忙问道:“五姑娘怎样了,腿能不能动?”
杨妡疼得说不出话,只默默地流泪。
是真的疼,长这么大,她还从未吃过这种苦。
女官自然也看出她并非假装,四处张望番,对魏珞道:“魏公子,劳烦您往回龙阁那边瞧瞧,太医到了不曾?”
因怕龙舟翻倒有人溺水,太医院会派出两名太医值守。可现在龙舟赛尚未开始,女官也不确定是否有太医。
“不会这么早来,”魏珞神情不定地打量眼杨妡,大踏步走上前,隔着靴子捏下她的脚踝问道:“疼不疼?”
“疼!”杨妡哭着点头。
魏珞换另一边,又问:“疼不疼?”
杨妡仍然点头,“疼!”
“表哥,五妹妹的脚没事吧?”杨姵关切地问。
魏珞温声回答:“骨头应该没断,许是崴了,回去让郎中看过才能知道。”犹豫片刻,沉声问道:“你能不能走?”
他的眼眸又黑又亮,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杨妡有片刻的心虚,却借着眼泪极好地掩饰了自己,“我试试!”
女官与红莲一边一个搀她起身,杨妡刚抬脚,又疼得坐回地上,眼泪扑簌簌滚个不停。
魏珞吸口气,忽地俯身抱起她,“我送你回府。”
杨姵忙道:“我也一道回去。”
魏珞摇摇头,轻声道:“王爷待会儿会过来给长公主请安。”
言外之意,这次清惠长公主请她们来是想创造个与瑞王见面的机会以增加感情,顺道也让王妃与侧妃熟悉一下。
杨姵心知肚明,侧头看向杨娥,“二姐姐,你……”
杨娥探头看着积翠阁屋檐下的牌匾出神,像是被上面的书法吸引,根本没听到杨姵的话。
魏珞也没指望她回答,跟女官点点头道:“有劳你在长公主面前代为致歉,两位杨姑娘也拜托你了。”说罢,大步离开。
杨娥缓缓呼出口气: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本想设计杨妡给魏璟当个妾,早晚被毛氏磋磨,没想到上天有眼,这会杨妡连妾都做不成,给个庶子当妾去吧。
真是大快人心!
杨娥高兴得差点没掩藏住喜意,连忙掏帕子捂住了唇角。
魏珞抱着杨妡健步如飞,红莲提着裙角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及至永安桥旁,杨妡唤住他,“稍等等,让红莲把我帷帽拿来。”
“这会儿知道要脸面,怕丢人了?”魏珞停步,低头再问:“前面人多,你能不能自己走?”
杨妡脸一红,双眸却直直地对牢他的眼,非常坚决地说:“不能!”
为什么要自己走,她喜欢被他抱着,仰头就可以看到他喉结一起一落,附耳就能听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而他身上薄带汗味,混杂着皂角的清香。
那是让她心安的气味。
魏珞不意她会如此直接地回答,愣一下,讥讽道:“有本事你就别戴帷帽。”
“不戴就不戴!”杨妡咬下唇,毫不犹豫地答。
她的唇柔嫩水滑,因为刚才咬得用力,呈现出樱桃般的殷红,上面两个明显的齿印。
稍低头,就能亲上。
魏珞心一横,便要垂首凑上去,却听到身后红莲呼哧呼哧的喘息声,立刻掩饰般侧转过去。
红莲近前给杨妡戴上帷帽,整理好面纱,那张红唇便被掩藏在薄纱之下,影影绰绰地诱惑着他。
过了永安桥,人顿时拥挤起来,魏珞如临大敌般避开两旁行人,不让杨妡被别人碰着,心里不免庆幸,还好没让她下来,否则原本脚上没伤,不小心被挤到或者被踩到说不定就带了伤。
隔着面纱,魏珞瞧不清杨妡的面目,只隐约看出个轮廓,何处是眉那里是嘴,而杨妡却把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那般的小心翼翼,那般的呵护备至,若说他根本不在乎她,她才不信?
可平常干嘛装出一副避若蛇蝎冷冷清清的样子,这样耍着她,好玩吗?
杨妡心生恼意,隔着面纱张嘴咬到他的手臂上。
魏珞吃痛,“嘶”一声,将杨妡放到地上,问道:“你干嘛?”
“我饿!”杨妡闷闷地回答,定睛一看,发现已经到了羊房胡同,前面不远,两个护院正跟车夫在说笑。
很显然,魏珞是想要她自己走过去。
杨妡站在原地不动弹。
魏珞问道:“怎么了?”
“腿疼,”杨妡简短地回答。
魏珞讥讽,“别装了,你根本没事儿。”
“手也疼,”杨妡伸手,柔嫩的掌心被石阶蹭出道道划痕,有几处甚至微微见了血。
魏珞略略扫几眼,面无表情地走向吴庆。
杨妡无奈地叹口气,她明白自己身体的状况,腿脚都好好的,没崴也没断,可身上的疼也是真真切切的,尤其是两只膝盖下面,正磕在台阶上,疼得钻心,跟磕断也没什么两样。
可魏珞摆明了不要搭理她,她只得扶住红莲的手,一步步往那边挪。
好在,吴庆已驾车往这边赶,杨妡没走几步就来到车前,踩着车凳上了马车。
宽阔的车厢里只她们主仆两人。
两个护院跟来了一个,与魏珞一左一右护在马车两旁。
既然没人管着,杨妡就开始放肆,悄悄地掀了车帘往外瞧,瞧得就是魏珞那边。
看似偷偷摸摸怯怯生生的,手指捏着车帘,好像一有动静就马上放下帘子,可事实上杨妡就是要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地看。
人都是有直觉的,若被人盯久了,肯定会感受得到,而习武之人的直觉尤为敏感。
杨妡不信,魏珞会一直假装不知道。
果然,没多久,魏珞耳旁开始泛起淡淡的粉色,猛地回头,恼怒地瞪了杨妡一眼。
杨妡笑笑,得意地撇撇嘴,慢慢垂下车帘。
北海就在太池液旁边,吴庆赶车沿着长安街走,不过两刻钟就回到杨府。
吴庆搬下车凳,红莲先下车,再回身将杨妡扶了下来。
魏珞根本没下马,神色淡然地抬头望天。
杨妡想一想,挪着碎步走到马前,仰着头,挑衅地问:“你敢不敢把我抱进府?”
红莲在她身侧,听到此言,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魏珞也有些呆,俯瞰她数息,淡淡地回答:“别指望!”马鞭轻扬,在空中甩个漂亮的鞭花,策马离去。
“这个浑人!”杨妡低骂一声,慢慢进了角门。行至偏僻之处,对红莲道:“我是一定要嫁给三表哥的,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几次三番地救我,若没有他,我也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今天的事情,你只做没看见没听到,我有我的打算。”
红莲顺从地点点头。
她以前听桂嬷嬷讲过戏本子,里面都是说英雄救了小姐,小姐为了报恩以身相许,两人共结连理。
魏三少爷救过姑娘,姑娘有这种想法也无可厚非,只是亲事都由长辈做主,姑娘在大街上说那种话实在与身份不符。
可既然姑娘这样交待了,她也只得答应。
两人前脚回了晴空阁,张氏后脚就得知消息,急匆匆地挺着大肚子赶了过去。
她已经四个多月,有些显怀了。以前穿得笨重看不出来,这几日天气渐热,她换上单衣,肚子便遮不住了。
杨远桥似乎也看出来了,虽不曾开口问,可夜里歇息时,总有意无意地将手搭在她腹部,轻轻地抚摸着。
看到张氏,杨妡心虚地垂了头,低声解释,“不小心踩到裙角,摔倒了。”
“伤哪儿了,请府医没有?”张氏关切地问。
齐楚在旁边回答:“阿妡没让请府医,我正要帮她看看。”说着挽起杨妡裤腿,又将她袖子卷到肘弯上面。
两只膝盖跟肘弯都摔得一片紫红,有几处已经泛出乌青来。
“还有这里也疼,”杨妡撩起衣襟,正对着胸口也有两块红,尤其因为她肌肤白皙嫩滑,那青紫便格外明显,看上去触目惊心。
伤在这些地方确实没法让府医看,而且也没伤筋动骨,张氏松口气,可瞧着伤处终是心疼,气道:“这么大人,怎么走路不看着点儿?”
“裙子长了,不防备被绊了脚。”杨妡赔笑解释,又道:“娘先外面坐坐,我换件衣裳。”
张氏看她新穿的褙子沾了不少土,起身到了厅堂。
杨妡立刻握住齐楚的手,哀求道:“待会儿我跟娘说件事,她听了肯定生气,你在旁边千万劝着她,别因此伤了身子。”
齐楚不解地问:“不能不说?”
杨妡咬唇,“即便我不说,娘也会从别人那里知道,想必更生气……我也是没办法,但凡能有别的出路,我也不会如此鲁莽行事。”
齐楚看出她脸上不同以往的坚定,无奈答应,“好,我答应你。”
杨妡换好衣裳,深吸口气,出去厅堂,对牢张氏跪了下去,“娘,我摔倒时,是魏家三表哥帮我摸了骨,也是他抱我送到马车上。”
“你!”张氏愕然瞪大了眼。
杨妡睃一眼齐楚,续道:“此事二姐姐与阿姵都在场,还有长公主身边的女官……娘,如果三表哥来求亲,您就许了吧。”
“你是不是故意的?”张氏一听就明白了八分,用力给了她一个嘴巴子,“跟你说了千遍万遍都不听,竟然这么作践自己?”挺着肚子站起来,又要打。
齐楚连忙拦住她,“姑母,您先坐下,有话好好说。”
杨妡松开捂着腮帮子的手,“娘仔细手疼,您千万别气,我自己来。”说着左右开弓朝自己脸上打了六七下。
一张雪白的小脸瞬间布满了红彤彤的掌印。
“行了,你这是成心气我呢?”张氏满腹的火气顿时散去,泪水却蓦地涌出来,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要是没人看见不声张也就罢了,偏偏还让二丫头瞧见……他要是不打算娶你,你怎么办,上赶着给人当妾?”
“娘,”杨妡有苦说不出,难道她能说毛氏与杨娥合起来算计自己?张氏知道肯定更气,往大了闹腾出去说不定会累及肚子里的孩子。
只好是自己背了这黑锅,往后慢慢再找她们算账。
想着,便道:“若他不娶,我就留在家里伺候娘,照顾弟弟。莫不是娘也要赶我出去?”
张氏扑簌簌眼泪流得更凶,“他若不娶,我告诉你爹,逼着他娶……可是,你说那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是跟阿婉家的那位似的,动不动挥拳头,那可怎么好?”低头拭几把泪,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他三聘六礼地求亲,那么你就嫁,如果他只是纳妾,就别指望了,娘养得起你。成亲后,如果他对你不好,干脆就合离归家,不管老夫人应不应,我亲自把你接回来,大不了分家,咱们二房院单独过。”
杨妡泪如雨下,膝行两步,俯在张氏膝头哀哀地哭,“娘,是我不孝!”
“你呀,怎么就那么傻?”张氏捧起她的脸,轻轻摸一下洇红的指印,“也真下得了手,自己打也那么狠心?”
杨妡扯扯嘴角,“我就是声儿大,没怎么用劲,娘打得那下可是真的疼。”
张氏气得想狠狠点她脑门一下,又舍不得,推一把她,“赶紧洗把脸,该上药上药,明儿这脸就没法看了……等着吧,等二姑娘回来,老夫人那边饶不过你。”
杨妡既然做得出来,也已经预料到后果,原以为张氏这边是最难说服的,没想到张氏为着她,先自心软。
至于其他人,杨妡没往心底放,只打定死猪不怕开水烫,任由别人说去,她心中自然会记着账。
没想到一下午都没见老夫人召唤,杨妡觉得纳闷又隐隐窃喜,吃过饭就早早熄了灯。
不管怎样,先睡再说,万一老夫人半夜叫她,她总得养足了精神应对。
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时,忽觉屋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悠长呼吸,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便听黑暗里,有人低低问道:“你那话什么意思?”
那声音,杨妡闭着眼睛就能听出来,不由气恼,没好气地回答:“没什么意思?”
“你耍着我玩儿呢?”
杨妡没回答,只拢好衣领,循声望去。
端午节的夜晚,无月也无星,屋里暗沉沉的黑,影影绰绰有个黑影,站在地当间。
杨妡对着黑影恨恨地道:“你是猪!”
魏珞冷冷道:“你三番两次捉弄我,有意思?我招你惹你了?”
“有意思,谁让你爱管闲事,这是报应!”杨妡强硬着回答。
“不可理喻!”魏珞低低道一句,转头欲走。
杨妡察觉到,不由失望,又有些气,伸手抓起床头茶盅朝他扔过去,“你就是猪,笨死算了。”
魏珞听到风声,展臂捞起茶盅,不料杯中还有半盏残茶,尽数泼在他身上。
有几滴溅到他脸上,凉凉的。
魏珞被冷茶一激,忽地反应过什么,他回过身,慢慢走至床前,将茶盅仍放回床头矮几,盯着黑夜里,那张依然美丽的面容,低声问:“你腿还疼吗?”
杨妡赌气道:“假惺惺的,不用你管。”
声音里分明含着几分委屈。
魏珞愣一下,猛地俯身亲到她唇上,不等杨妡反应过来,飞快地又退开,“明天,最晚后天,我请人来提亲。”
说罢逃也似的离开。
杨妡后知后觉地“嘶”一声,伸舌头舔舔下唇内侧,尝到一抹腥甜,果然嘴唇磕到牙齿上,碰出血来。
杨妡气得低声骂:“这个浑人……”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