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本就生得白,又涂了层厚厚的妆粉,脸色愈发白得瘆人,双唇却抹成殷红,而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唇角还点了两处红点。
就这样突兀地凑到魏氏面前,“喝他的血,吃他的肉,这就是报应!”
魏氏本就心虚,被这么一吓,只觉得身下似有温热的水样东西淌泻而出,她既羞且气且怕,怒指着张氏的脸尖叫,“你,你走开,别过来。来人,快来人!”
张氏莞尔一笑,听话地退后几步,掏帕子将唇角红点拭了去。
罗嬷嬷挪着碎步冲进屋里时,只看到张氏坐在椅子上对着靶镜涂抹,而魏氏圆睁着双眼似是见到鬼一般,嘴唇哆嗦着,双手抖个不停。
“老夫人,怎么回事?”罗嬷嬷近前,关切地问。
魏氏像是看到了救星,伸手用力指向张氏,“让她出去,让她出去,这个毒妇要害我害我儿子!”
罗嬷嬷疑惑地看着张氏,见她眸中似是含泪,猜想她定然又受了委屈,借补妆来掩饰,遂同情地摇摇头,低声问魏氏,“让二太太出去看着药炉?”
魏氏气急败坏地否定,“不!不行,不能让她在这儿,赶紧撵出去,不许再进松鹤院。”
张氏收了靶镜,恭敬地跟魏氏行个礼,“那我就出去了。”朝罗嬷嬷无奈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
魏氏长长舒口气。
罗嬷嬷道:“我去找人把珍珠她们叫回来,屋里没人伺候不成。”
“先等会儿,”魏氏掀开搭在身上的薄毯,“给我找身衣裳。”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气味。
罗嬷嬷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随即意识到什么,极快地敛了神色,若无其事地打开衣柜,寻出要更换的衣裳伺候魏氏换好,又将被褥床单一应物品尽数换过。
忙完这一通,才想起廊下火炉上架着的药罐子。
罐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清苦之中夹杂着焦糊的味道——这锅药肯定是不能用了。
张氏才不去管松鹤院的鸡飞狗跳,她正步履轻松地穿过花园往晴空阁走。
尚未走近,便听到欢快的嬉闹声。
却是杨姵与杨妡带着丫鬟们在跳百索。杨姵结实,一口气跳七八十下不成问题,杨妡则孱弱得多,才跳三十多下就气喘吁吁地捂着肚子喊累。
张氏想起府医的话,吩咐青菱道:“以后看着姑娘每天跳两刻钟,然后绕着花园走两圈。”
“啊?”杨妡惊呼一声,讨价还价,“一刻钟足够了,两刻钟得要人命。”
杨姵笑道:“阿妡你确实太弱了,一场病连着一场病,那么苦的药你都不怕,还怕跳百索?以后我陪着你一起跳。”
既然那两人都这么说,杨妡反对也没有用,只得苦笑着答应。
又跳一阵儿,两人都热出一身薄汗,杨姵回去换衣裳,杨妡也与张氏一起回了晴空阁。
张氏掩饰不住内心得意,笑道:“终于出了口恶气,老夫人撵我出来时,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也不知她明儿会不会再用我?”斜眼瞧杨妡,“你哪里想出这么多馊主意?”
杨妡“咯咯”笑,“穷人孩子早当家,每天跟着爹娘出去摆摊,不知道见识多少人,经过多少事儿。”
张氏重重点头,“如此我也便放心了,以后你定然不会教自己吃了亏去。”
“那是自然,”杨妡得意地笑,“我命理贵重嘛,而且还有个不叫我吃亏的娘亲。”
张氏瞧着她如花骨朵般明媚娇艳的笑容,唇角跟着翘起,吩咐红莲道:“去找素罗,让她把前几天买的两匹杭绸拿过来,给你家姑娘裁衣裳穿。”
没多大工夫,素罗与红莲各抱一匹布言笑晏晏地进来。
一匹是娇似云霞的浅粉,一匹是嫩胜连翘的鹅黄,正适合杨妡这个年纪穿。
过年的衣裳早就交给针线房预备了,张氏想做春裳,等三四月份春暖花开,各府少不得举办花会诗会的,正好让杨妡四处显摆显摆。
但凡女人,不管年纪是老还是幼,就没有不喜欢打扮的,杨妡两世为人都热衷于此,见状便兴致勃勃地出主意,“鹅黄配别的颜色不好看,就跟柳绿最搭,要不做一条月华裙,十二幅的裙幅,鹅黄间着柳绿,袄子做月白色,上面密密绣一圈连翘花,这样不显得素淡,又跟裙子相配……袄子别太长,刚过腰就成。”
张氏边听边笑,“你就瞎鼓捣吧,要是做出来不好看你也得穿,否则白瞎我这布料。”
这边娘俩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松鹤院却是阴云密布死气沉沉。
魏氏拉着杨远桥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儿啊,切记回去一定要把那毒妇休了,这几天也别在二房院住,否则她真能要了你的命。”
杨远桥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张氏起伏如山峦般的曲线,绵软得几若无骨的身体——只要她肯,就真的能要了他的命,但是她不愿意。
不由长叹口气,无奈地说:“要休也得有个理由,巧娘哪里不好了?”
“成亲十余年没生出个儿子,这就是理由!”魏氏气得嚷道,“还有,你知道她说什么,说要给我往饭里下砒~霜,要用钉子一下一下锤死我,要掐断你的脖子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杨远桥一下子垮了脸,“娘从哪里听到的这些话,巧娘是这种人吗?再者,她为什么没生儿子,娘最清楚不过……如果娘实在容不下巧娘,那就把儿子一道撵出去。”
“你,你这个孽畜!”魏氏气不过,抓起旁边美人锤,对准他脸颊就扔了过去,“你就这么跟娘说话?”
打完了,犹不解气,又抓起身后靠枕劈头盖脸帝打了一通。
杨远桥不闪不躲,任由魏氏打了个够,方慢悠悠地说:“看娘这力道想必身体已经无碍,这几天衙门公事繁忙,我夜里得写文书就不过来瞧您了,您多保重身体。”转身撩了帘子就走。
魏氏听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想起她这一场病,杨归舟除了每天打发人问一声之外从没上门来瞧过她;想起大儿子天天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地过,极少照面;想起奴才不中用,不在屋里伺候不说,连药都能熬糊了,而这素来贴心的二儿子又被那个狐狸精迷昏了头,说出这番忤逆的话。
顿时悲从中来,咬着被角嚎啕大哭。
此时天已渐暮,各处屋舍院落次第掌了灯。晚来风急,吹得枝干晃动,摇曳不停。
二房院也点了灯,远远地就看到屋檐下两盏大红灯笼发出暗淡却温暖的光。
杨远桥加快步伐,三步两步走进院子。
糊窗的桑皮纸上清楚地映出张氏的身影——她低着头,后背弯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手臂有节奏地一起一落,间或会停下来,揉一揉后颈,舒展一下身体。
如此的安详与静谧。
适才在松鹤院的烦躁与不安,经过花园时的寒冷与萧瑟尽都散去,这身影就像是暗夜里的一盏灯,吸引着他想靠近想拥有,想紧紧地呵护着不容熄灭。
杨远桥轻舒口气,进了东次间。
张氏果然在绣花,昏黄的烛光映照在她脸上,她的脸仿似镀上了一层金光,熠熠生辉,神圣而不可亵渎。
手里一块鲜亮的浅粉色布料,很显然是给杨妡做衣裳。
杨远桥心里略略有几分失落,挑亮烛芯,柔声道:“夜里灯暗,做针线久了伤眼,等明天再绣。”
张氏淡淡“嗯”一声,并没有抬头,也没有问过是否用过饭了,更没有像以往那样殷勤地端茶倒水嘘寒问暖。
事实上,自从两人喝过那次酒,张氏眼里就像没他这个人似的,从不主动跟他说话。
夜里睡觉也是,若他到床上歇着,张氏就会抱着被褥到炕上,他跟了过去,张氏就又回到床上。
总之,是不愿再跟他同床同枕了。
杨远桥沉默片刻,扬声唤了素罗进来,“去厨房看看,不拘有什么饭,端过来一些,快点。”
“老爷还没吃饭?”素罗大惊,飞快地睃张氏一眼,低头应道,“我这就去。”
因为魏氏生病,少不得挑三拣四要东要西,大厨房忙不过来,这阵子二房院都是自己单独开伙做饭。
这阵子除了一个灶头拢火温着热水外,其余几个灶头都熄了火,灶上婆子也各自回家休息,只有一个值夜的媳妇炒了把黄豆,做在灶前咯嘣咯嘣咬着吃。
听素罗催得急,媳妇忙引了火,就着热水下了碗面疙瘩汤,又切根葱丝,打上个鸡蛋,用香油调了味儿算是好了。
杨远桥腹中饥饿并不嫌弃,呼哧呼哧吃得香。
张氏冷眼瞧着,心酸不已。
她夜里跟杨妡一道吃的,六个菜,有荤有素有鱼有肉,两人吃不完又散给了丫头们吃,而杨远桥却只有一碗面疙瘩汤。
一转念,又有些怨恨。
若非是他,自己怎会到现在都没能生出个儿子来。当初,他怎不先拿着药让太医瞧过再用?就那么相信魏氏不是安着坏心眼?
恨恨地收了针,将针线笸箩收拾好,下炕另点一盏灯,端着到里间去,眼不见心不烦。
杨远桥吃过面,去净房洗漱过,换了衣裳走到床边,见张氏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某一处出神,根本没再读。
轻轻将书抽走,对牢她的眼眸道:“巧娘,以前的事情是我错,我太大意了,你怨我恨我也是应当……可我们还得一起过,你今年二十八,我们还得过六十年,就这么一辈子谁也别理谁?”
张氏仰了头,淡淡地说:“没法过就不过,你休了我另娶就是,想生儿子生儿子,想生闺女生闺女,再不然,看中了哪个丫头尽管收房,与我全不相干。”
杨远桥眸中蓦地燃了火,俯身压向张氏的唇,“我早说过不休妻,收房可以,你给我找一个人,姓张名巧,丁卯年四月十二日出生,像你这般模样像你这般性情的人。找到了我就收,找不到还就是你了。”
张氏用力推他推不动,又抬脚去踢,边踢边哭,“杨远桥你欺负人,你凭什么让我去找?”
泪水顺着她柔滑的脸颊簌簌而下,滚落在枕旁。
杨远桥眸光动一动,咬了牙狠狠地回答:“就凭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使劲摁住她双手,一抬腿又压在她身上,钳住她两腿,低头吮她的泪,“你说,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张氏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我不能生,你也别想生,你把自己阉了,或者……”顿一顿,“你先放开我。”
杨远桥松了手。
张氏赤着脚从妆台抽屉底层将纸包取出来,里面药粉尽数倒进茶壶里,晃一晃,斟满一杯,自己先喝了一口,递给杨远桥,“是不孕的药,喝了你就没法再生,你喝不喝?”
杨远桥讶然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杨远桥是喝了还是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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