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戏莲叶啊……杨妡心中一动,想起薛梦梧曾贴着她的耳边呢喃,说莲既是“怜”,亦是“恋”。
鱼戏莲叶,便是鱼水之欢。
就是那天,他教她作鱼戏莲叶画,他一手搂着她的细腰,另一手握住她的手,两人身子挨着身子用了好半天才画完那幅图。
蔡星梅怎地就想起做这样的画?
杨妡不由环视一下四周,见诸人正挨个点评画作的优劣之处,并无人面有异色。唯独杨娥微怔了下,什么都没说。
也是,都是养在深闺的女孩,且年纪都不大,何曾知道这些。
杨妡自嘲地笑笑,凝神聆听众人点评。
便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扬绵长的尺八,紧接着叮叮淙淙的琴音响起,如同深涧泉水随意自在。
杨妡蓦地变了脸色。
这琴声,她绝不会听错……薛梦梧左手食指受过伤使不得劲儿,宫音比起其它四音要弱一些。
想起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如今就在不远处,杨妡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咬咬唇,深吸口气,颤声问道:“奏曲的人在哪儿?”
魏琳笑着指了指,“就在那边的拂柳亭,琴声隔了水面传过来,格外清雅吧?”
杨妡神不守舍地点点头,顺着魏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湖边垂柳如烟,隐约可见一角青灰色的亭角飞檐。
只隔着二十余丈,走过去就能看到薛梦梧,看看他十年前的样子,是否跟洞房那夜一般无二地风流倜傥,或者还会有机会跟他说几句话。
杨妡再忍不住,拔腿往亭外走。
青菱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杨妡腿短,却走得急,步子迈得飞快。青菱先不明所以,看见前面的柳林便料定了几分,低声劝道:“姑娘,那边是男客吟诗作词之处,现在又有外面来达到伶人在,万万去不得。”
先后说过几次,杨妡置若罔闻,只作没听见,眼看着离柳林越来越近,青菱无计可施一把拽住杨妡胳膊往后拖。
“你放开,”杨妡低嚷,却因青菱比她大好几岁,无论身高还是气力都远大过她,硬是挣不脱,气急之下,泼皮性子上来,朝着青菱胳膊就咬,青菱吃痛却不松手,
半扶半推着将她带到偏僻处,“扑通”跪了下去。
杨妡红着眼死死地盯着她,“让开!哪有奴才耽误主子行事的?”
“姑娘三思,”青菱虽是跪着,腰板却挺得直,“只要走过柳树林,姑娘的名声就毁了,或者姑娘不在乎声名,可太太在乎,杨家人在乎……姑娘不做杨家人倒罢了,可顶着杨家姑娘的名头,我绝不会放任姑娘妄为……太太原本在府里就艰难,倘若姑娘再不顾惜,太太这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声音虽低却坚决,大有舍我其谁的气势。
浓重的无力感与挫败感油然而生,杨妡心头一酸,眼泪簌簌滑落下来。
平心而论,她真的不愿在杨家受那么多规矩条框束缚着,可她才刚九岁,不在杨家,就只能卖给别人当丫头或者再到青楼里去。
谁能保证她会遇到第二个杏娘或者第二个薛梦梧?
杨妡越想越绝望,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掩面抽泣起来。
青菱不拦不劝,仍是跪着,只待她哭声渐弱,起身扶她,“姑娘哭够了就去漱洗一下,时候久了怕有人寻来。”
杨妡反手甩开青菱的手,青菱双腿跪久了仍是麻的,被她这么一甩,踉跄几步,摔在地上。
杨妡不由心生歉意,却没动,站了片刻问道:“哪里有洗漱的地方?”
青菱拍一下裙裾上的尘土,淡淡地说:“来时路边有更衣之处,我带姑娘过去。”
离湖不远,有处简单的三间小屋,往常魏家宴客都会布置成女眷更衣换洗的所在。
刚走近,便有两个十岁左右的小丫鬟迎上来,恭敬地行个礼,“见过杨姑娘。”
杨妡点点头没作声,青菱则给两人各塞了一个封红,含笑道:“劳烦端盆清水来。”
小丫鬟清脆地说:“已经备着了,皂角棉帕还有膏脂妆粉都齐全。”
青菱谢过她,扶了杨妡进去。
三间屋子,中间是明屋,摆着面盆皂角等物,另有面半人高的西洋镜,东西两间都是暗的,东屋放了两只描金漆的马桶,用屏风隔着,西屋则是更换衣衫之处。三间屋子都点了熏香,布置得很周到。
杨妡先到东间如厕,然后才净手。青菱上前伺候,杨妡看到她腕间两道深深的牙印,已经泛成了青紫,有几处甚至渗出血丝来。
她当时真是急了,没想到用力这么重。
杨妡不免心虚,便没用青菱沾水,自己拧帕子洗漱,重新梳过头发。
对着镜子再看,比刚才泪痕斑驳的样子已经齐整了许多,可眼底的红肿却是遮掩不住。
杨妡挑了点面脂匀在脸上,没有敷粉,低声对青菱道:“回去吧。”
闻荷亭里,众人已点评完画作,正有说有笑地围在石桌旁让丫鬟们伺候着吃菱角。
杨姵最先看到杨妡,大声嚷道:“去了那么久,再不回来我们可全吃了?”话音刚落才注意到她红肿的双眼和沾了尘土的罗裙,忙低了声问,“怎么了?”
其余人都抬头看过来,自然也将杨妡的异状收在眼底,却都识趣地没有多问,笑着招呼,“快来吃,刚摘下来的,鲜嫩得很。”
杨妡道谢,敛袂坐下。
杨娥将众人神情看在眼里,她年纪大,与杨妡也是同父姐妹,自是知道她不可能做出出格之举,因怕别人胡乱猜测,便没好气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妡嘴一撇,眼圈又红了,“不留神摔了一跤。”
“看你那点出息,”杨姵松口气,低声斥她句,“可伤了哪里,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不用,”杨妡摇头,“不怎么疼,就是怕被人瞧见。”
是因失了脸面才哭。
魏琳闻言笑道:“五妹妹放心,下人不敢乱说话,咱们姐妹也没人笑话你。”
杨姵恼怒地瞪杨妡一眼,转向青菱,厉声喝道:“你怎么伺候的?”
“是我不当心,青菱是扶了的。”杨妡忙开口。
青菱已跪倒在地上,“奴婢护主不力,愿受责罚。”
杨娥冷冷地看着她,“掌嘴十下,罚半年月钱,回去找桂嬷嬷认罚。”
听起来像是好意,青菱是张氏的人,桂嬷嬷也是张氏身边的嬷嬷,可越是这样桂嬷嬷越不敢徇私,反而会做到十成十。
青菱面如死灰,低声应着,“是!”
魏琳便问杨妡,“你带了替换衣衫没有,要是不嫌弃,我以前的衣裳还在,有几件没怎么穿过,你先去换了我的?”
青菱忙道:“回表姑娘,带了衣裳,在外头马车上。”
杨娥斥道:“还不去拿?”
“奴婢这就去,”青菱低头退出亭外,跟魏琳指使的小丫鬟一道往外走。
杨妡想一想,急步追出去将她叫到一旁,悄声道:“你能不能顺便帮我打听下,那些吹奏的伶人是从哪里请来的?”
青菱讶然抬头,看到杨妡眸里的坚持与恳求,沉默片刻点点头。
没多大工夫,青菱取回裙子来,趁着伺候她换衣的时候道:“是千家班的伶人。”
杨妡从没听说过这家戏班,问道:“千家班很有名?”
青菱回答,“说是家外地戏班刚到京都不久,因想闯出名堂来,前几天给安国公府的少爷奏过曲儿,表少爷听了觉得好才请来的,原本打算好生唱两折戏,秦夫人嫌闹腾,便只叫了三个吹奏上的人。”
杨妡默默算着日子,现在是六月底,还有不到两个月就是她前世开//苞的日子。
想到此,一个念头突兀地蹦了出来。
薛梦梧在戏班弹琴,满打满算一个月能有一吊钱的进账,而她的初夜,杏娘开出的低价是一百两银子。
只有奉上一百两银子才有资格成为候选人。
短短这些时日,薛梦梧是怎么筹到了那么多银两外加一身得体适宜的行头?
况且,寻常人有了银两头一件事就是买屋置地,再娶个好人家的姑娘过正经日子,有几个会花在一夜春宵上?
杨妡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前世,她跟薛梦梧恩恩爱爱过了十年,薛梦梧从没提起他的银子从哪里来,又花到哪里去?
她只知道他精通词曲琴艺高绝,一阕词填出来杏娘会喜笑颜开地免去他当月宿资,也知道他偶尔给王孙公子奏曲,一场宴席也能拿到不少赏赐。
再多就不清楚了。
反正薛梦梧对她好,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好。
再世为人,杨妡突然想知道薛梦梧当初为何会看上自己?杏花楼环肥燕瘦,漂亮女子比比皆是,她并非最出挑那个,也并非最有才那个。
纵然头一夜,是她选中的他,可往后的日子,薛梦梧大可以再找别人。
还是说,薛梦梧真就对自己情有独钟了?
杨妡神思不属地吃过宴席,便随钱氏张氏回了杨家。
刚进角门,杨娥浅浅笑着对张氏道:“母亲,我跟五妹妹有事跟您说,去您那里坐会儿可好?”
张氏略略诧异,却笑道:“好啊,正好你舅母让带回来几只贡上的西瓜,说是又沙又甜,正好切开尝尝。”
杨妡敏感地发现青菱双手垂在身侧,悄悄地攥成了拳头状……
与此同时,武定伯府外院一处古朴拙致的院舍里,黑檀木的太师椅上摊着一方素绸帕子。帕子正中绣着枝粉色月季花,左下角用银线绣了个“宁”字。
正是杨妡与青菱撕扯时掉落下来的。
帕子沾了土,男人也不嫌弃,掂起一角轻轻在鼻端嗅了嗅,轻笑道:“都说杨家姑娘稳重端庄,这位五姑娘却半点儿不沾边,便是帕子上绣个宁字,也没看出安宁来。”
可她的模样实在勾人,细腻如瓷的肌肤,精致如画的眉眼,偏生眼眶里还蕴着泪,又娇又媚,只恨不得让人疼到骨子里去。
寻个机会,总得好生尝尝那滋味是不是跟想象的一般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