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汉衣衫褴褛,头顶鸡窝,提着价值不菲的吉他盒,漫无目的,沿街游走。这里没有“丐帮”,没人磕头重复好人一生平安。流浪汉也失去了加入组织的可能。
他停在街心公园。此地行人如织,举小旗的旅行团,说法语的背包客,遛狗的本地人。写字楼上挂着大幅“湖人”海报,几名黑人小孩身穿24号,在海报下模仿偶像打球。
一抹瘦小身影闪入树后。是小娜,她已跟了三个街区。
小娜眉头紧锁,她语言不通,没有身份,独自在外非常危险。她知道自己要相信一个人,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相信一个人,这是痛苦换来的经验,经验又带来了痛苦。
“嗨。”
大手拍在她头顶,小娜尖叫转身,像受惊的小鹿。她缩成一团,举目望去,逆光中站着一个男人。
“你怎么在这?”
小娜问他,他是流浪汉。流浪汉翻了个白眼,问:“你怎么在这?”
“路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小娜故意挺起胸脯,让自己看起来更强势。
流浪汉没说话,这种街头滚出来的小孩满嘴跑火车,根本无法沟通。
……
两个小时后。
二人坐在老旧的电影院,椅子歪歪扭扭,满屋潮湿的霉味。
小娜问他去哪?他说电影院。小娜奇怪,你一个要饭的还有心情看电影?
他盯着小娜的眼睛,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不是要饭的,我是歌手!”
流浪汉赶不走小娜,小娜已然看穿他,他是个心软的人。虽然自己是个孩子,但应该也能欺负欺负他……
来之前流浪汉在厕所简单梳洗,乱发被棒球帽压在脑后,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幕布荧光苍白闪烁,使流浪汉看起来弱不禁风。小娜坐于身旁,她偷偷打量,流浪汉的眼角居然已生细纹。
小娜笑话他:“看个电影还化妆?够矫情的。”
他鼻子吭了一声,没理她。流浪汉搭配营养不良的女孩,一路引人侧目。老外好管闲事,必然报警,以免麻烦,他只得让自己更正常,更像个人。
黑白电影,演的什么她不知道。男主角最后凝视女主角,女主角轻声再见,二人离别。似乎所有的故事都由“再见”画上句号,现实却从未再见。
投影光束在黑暗中变幻,随之消失。
灯亮,昏暗而肮脏。
整个放映厅不到10人,躲在角落亲热的男女悻悻离开,坐在前排的女人收拾心情,向门外走去。流浪汉由阴影中起身,不紧不慢,跟了出去。
女人看不见正脸,只有背影。她身材修长,步伐优雅,长发随风飘散。衣服手肘处磨得发白,袖口露出线头,可见生活拮据。
小娜问他:“这人是谁?”
他摇头:“不知道。”
小娜冷笑,不知道?不知道你像鬼一样吊在人身后。
出地铁,来到廉租公寓,目送女人上楼,流浪汉才停住。他低头,双眼形同两个黑窟窿。
街对面围了一圈人,一名满头满脸白发白毛的外国老头在弹钢琴。琴是旧琴,手指满是泥垢,旋律却扣人心弦。
流浪汉挤开人群,对老头一笑。随后打开吉他盒,拿出一把“吉普森”木吉他。琴面柔和,光可照人,是把好琴。
观众纷纷鼓掌,以为二人要合奏演出。谁知他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怀抱吉他,一动不动。
老头曾是音乐教授,因一场车祸,妻女皆亡。他生无可恋,捐了全部财产,满世界要饭。
不……是流浪。
老头的琴艺千回百转,遗憾身边戳了个木雕泥塑,大煞风景。有人给老头地上的帽子里扔钱,却遭到吉他手怒视,那人如中电击,直叫“OKOK”,也给他的吉他盒里扔了五美元。
小娜躲在人群中,凝神打量流浪汉。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太阳西沉,街面如洗,折射出刺眼亮光。
对面三楼,有人影忙碌,不经意间似乎还有个孩子?
流浪汉放下吉他,拿出烟盒。“呸”声吐掉过滤嘴,烟草直抵舌尖。弹琴老头松开手指,跟他要了根烟。
琴声结束,观众潮水般散去。
“这是把好琴。”老头说。
流浪汉不置可否:“是把好琴。”
“你怎么不弹?”
“听的人不在。”
窗口亮起灯光。
流浪汉点燃香烟。
“是啊,听的人不在。”老头神色黯然,一句话勾起心酸。用得道高僧的眼神盯着他,说:“肾,你还年轻,不要浪费生命。你现在当流浪汉还有点早,抢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饭碗。”
流浪汉哈哈大笑,拍他肩膀:“杰森,今天我请客,向你赔罪。赔抢了你饭碗的罪。”
杰森无奈,胡子团里喷出烟雾。
流浪汉装好吉他,与杰森约定不见不散,随即离开。杰森先去酒吧,他无酒不欢,每日所得全部换成酒水,用来麻痹自己。
钢琴扔在街边,任由风吹雨淋。无所谓,只是个玩具。
小娜快步追上流浪汉,扯扯他衣角:“他为什么叫你肾?”简单的词语她听得懂,所以有此疑问。
流浪汉似笑非笑:“沈,不是肾。老外都这口条,不用较真。”
“沈……”小娜脱口而出,眼底隐藏莫名厌恶,立刻咽了回去。
流浪汉明白她的意思,她自己没说实话,怎么要求别人说实话?本想问对方姓名,也只好压在心底。
“沈井,沈.阳的沈,水井的井。”流浪汉神色坦然,说名字时无比骄傲。低头问她:“你知道沈.阳在哪?”
小娜万没想到对方如此大方,语气不由软了许多:“当然,国中学过。”
沈井,沈井。神经……神经病……
小娜自语,念了几遍,笑得前仰后合。
……
餐厅。
桌椅考究,装修精美。
用餐高峰期,此地却是空空荡荡。大理石地面跪着中东人,脸色惨白,眼窝焦黄,嘴唇薄得像纸。他大腿上浸满血水,已凝固成紫黑色,大腿根部用裤腰带紧紧扎住。
他面前一张圆桌,桌后一名中年男人。黑卷发,连毛胡子,棕色皮肤,鹰勾鼻上两颗碧眼。他身旁还有两名神色冷峻的男人,视线定在中东人的脸上。
中东人断断续续:“他……他突然……突然进到车里……我……我什么都没看到……”他鼓起全身勇气,直视那人,祈求道:“尼克……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尼克坐在桌后,长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面前刚出炉的“奶酪烤竹笋”一口没动,摇头道:“我最近又瘦了,今天刚有点胃口,全让你毁了。你知道吃饭对于人类来讲多么重要吗?如果我可以不吃饭还能活下去,那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对不起……尼克……”中东人如丧考妣,不住道歉。
尼克摆摆手:“哈桑,冷静一点,你的搭档呢?”
名为哈桑的中东人像见鬼一样,颤抖道:“在医院。”
“受伤了?”
“是。”
“什么伤?”
哈桑吸了口凉气:“骨裂!!!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他就那样……就是那个亚洲人干的……”
尼克头一次将视线从菜盘上移开,移到他脸上,问:“李小龙?”说着自己也笑了,还比划几个夸张动作。
哈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尴尬地点头。
“简。”尼克侧头,叫身后的人。
简弯下腰,凑到尼克耳边。尼克叹道:“你去吧,把人带回来。”
“是”
简很干脆,挺直腰板,转身便走。
“等等。”尼克叫住他,只听枪响,沉闷而悠长。中东人应声倒地,眉间潺潺流出脑浆。尼克对简笑了笑,轻声道:“哈桑曾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