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须陀手里扶着一杆三股托天叉,背上交错斜插着两柄单手战斧,在十余名剽悍勇武的亲兵护卫们的簇拥下,站在北边的一处高高的山头,看着这林中的大寨里一片火海,而火场中人影绰绰,东奔西突,一个个浑身燃着火焰的人形火炬,在临死前发出的衷号之声,令人发指。
白面虬髯,三十四五岁的韩庄,因为从洛阳回来被张须陀要了过来,手持一柄开天双手大斧,正站在张须陀的身边,兴奋地看着下面的战况,自己的几个兄弟这回可要好好的干一回了。西边的林子里不停地倾泻着火箭,已经把这方圆十余里的山寨变成了一片火场,而寨中的贼兵们几次想要组织反击,可是对着西边山头发动的毫无队形,乱哄哄的冲击,却是连三十步都冲不上去,就被密集的弓箭射得东倒西歪,除了留下数百具插满了箭杆的尸体外,一无所获。
看到这种情形,韩庄哈哈大笑,指着正在一堆卫兵的簇拥下,卷着一万多败兵,黑压压的一片,正狼狈地向着东边逃蹿的王薄,说道:“大将军,那个就是贼首王薄,号称知世郎,作那无向辽东浪死歌的也是此人,现在只要出动伏兵,一定可以把他斩杀!”
张须陀面沉如水,枣红面皮上,丹凤眼微微一眯:“现在不行,贼人现在拼死反扑,这一回的突击是最凶猛的,所谓困兽犹斗,就是这意思,我军人数不多,除去西边林中的一千弓弩手,东边的林子里也不过两千精兵,先把王薄这批人放过去。然后斩首拦腰。必可大量杀贼!”
韩庄只微微一愣:“啊。大将军,圣上不是要您杀了王薄吗?”
张须陀摇了摇头:“我这回前来长白山的目的,不是一定要杀了王薄,以这王薄的器量见识,是绝对创作不出无向辽东浪死歌来的,他的背后,一定还有更可怕的指使者,光杀了一个王薄。那个贼首只会再派一个过来,现在齐郡不稳,四方百姓加入贼军的,日以千计,杀了一个王薄,只会再出来一个,只有大量地消灭贼人,做到歼灭而不是击溃,才能稳定齐郡局势!”
韩庄的眉头皱了皱:“可是···大将军。您可是让秦护卫向郡守大人传了话的,说是要一举捣毁王薄的老巢。消灭王薄的,若是放跑了王薄,只怕……”
说到这里,韩庄收住了嘴,张须陀哈哈一笑,抚着自己的长须,说道:“只怕什么?只怕我在元郡守面前不好交代?韩庄,你年纪轻轻,怎么也学这些为人处事之道了呢?我记得令尊好象不是这样的人啊。”
韩庄的脸色微微一红,说道:“这个,这个只是晚辈的个人揣度,让大将军见笑啦。不过,元郡守肯定是希望张将军能把王薄的贼首拿下的!”
张须陀摇了摇头,叹道:“来齐郡之前就听说过贼势猖獗,可没有想到情况恶化到了这种地步,我原以为贼兵不过万余,凭我三千精锐,足以犁庭扫穴,可没想到他们有这么多人,而且裹胁了这么多百姓家属,长白山的知世寨如此,只怕那豆子坑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这是一场需要和贼人争夺人心的战斗,不可妄开杀戒,除非冥顽不灵,死硬到底的贼首,对于那些被裹胁,蒙骗而来的百姓,还是俘虏后加以教育,放归乡里的好。不然以后的贼军只会越打越多。”
“再者,我的兵力不多,即使加上大军,也才不过万余,想要扑灭这齐郡之地的各路盗匪,是远远不够的,今天若是强行出击,消灭这数万贼匪,并非不可,但自己也至少要损失千人以上,来日方长,所以我不想选择斩尽杀绝的硬拼作战。程壮士,你可明白?”
韩庄点了点头:“今天听张将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辈明白!”
张须陀微微一笑:“韩庄,你是齐郡本地人,一会儿还有个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办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王薄带着几千名部下,冲在了这两万多叛匪的最前面,这些人也是他手下的那些起家老弟兄,武艺最高,身体也最棒,所以很快就跟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东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再翻两座山岭,就可以到胶东滨海区,那里是自己的另一块根据地,有大量的存粮,四周也是荒山,条件虽然艰苦了点,但总算可以安全了。
王薄咬牙切齿地一边在跑,一边在计算着今天的损失,刚才火起之时,寨中不少新附的老弱妇孺,就开始在各营中乱跑乱叫,那成千上万的女人的尖叫声和呼喊声,远远地盖过了自己的呼喝声,到后来让自己连军令也无法下达,只能带着身边的亲兵护卫逃跑了,也是因为自己的目标太大,太显著,这才让不少无所适从的人跟在后面一起逃,跑出五六里地,离开火场后,倒是给自己整出了两万多余党呢。
王薄停了下来,看着远处已经火势渐熄的知世寨,至少一万多具尸体已经倒在了火场中,烧得跟焦炭似的,而火场中陆续还有不断的人逃出,向着南边和北边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奔跑,只有自己这里还有两万多精壮向东突围,他摇了摇头,咬了咬牙:“这些隋狗,老子一定会连本带利地向你们讨还血债!”
身边的一个头目凑了过来,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说道:“大哥,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整一下队,再杀回去?我看隋军好像也没进我们的寨子,可能他们的人不算多!要不去涿郡找七爷吧?”
王薄反手一巴掌就扇在了这个头目的脸上,打得他捂着半边脸不敢再说半个字,只听王薄破口大骂道:“杀你奶奶个熊啊,刚才又不是没冲过,全给隋军的强弓硬弩射回来了,现在那寨子里一片火海,抢回来也没个蛋用,有这闲功夫不如转移,等以后再寻新的寨子!还是不要去麻烦七爷好。”
王薄的话音未落,突然空中响起一片破空之声,他脸色一变,一下子拉过那个头目,一个大旋身,就闪到了那个头目的身后,就在他身子刚转过去的那一瞬间,只见这头目的后背突然现出一截槊尖,鲜血正顺着槊头的三棱血槽,叭嗒叭嗒地向下流淌呢!
那名头目的脸上,仍然显现着惊惧未定的神色,他低头看着从自己胸前透出的长槊,嘴唇轻轻地抽动着,好不容易吐出两个字:“救我!”紧接着头一歪,就此断气。
与此同时,王薄的耳边破空之声不断,这次不是那些羽箭带着火焰划过长空的声音,而是要沉重地多,带着剧烈的“呜呜”声,明显是标枪或者断槊之类的投掷兵器,王薄左顾右盼,只见就这瞬间的功夫,身边已经有百余名壮汉被这些长槊贯穿了身体,更是有些不着甲胄的家伙,被两个人,甚至靠得近的三个人串成了一串,身子还立在原地,被穿过身体的槊尖生生顶在了地上,连喊声都来不及发出,便成了孤魂野鬼。
王薄目眦欲裂,把面前的这具尸体一脚踢飞到一边,一把抄起背上插着的一把长柄大刀,双手持着,两臂一震,拨开了后面冲着自己飞来的三四枝标槊,他厉声吼道:“林中有隋狗埋伏,不可恋战,随我突围!”
后面的三四百名悍匪,乃是跟随王薄起家的老兄弟,以前也多数打过仗,上过战场。虽逢突变。但也不是太惊慌。纷纷抄起家伙,跟在王薄的后面冲了上去,而再远处的那万余名盗匪,却多是最近才上长白山的百姓,未经历过这种阵势,眼看前面飞槊如雨,心中害怕,个个逡巡不前。脚步也放慢了下来。
王薄等人冲进林中,才发现这里早已经有密密麻麻的隋军,列成一线的长槊方阵,严阵以待,他们的盔甲盾牌上都披着树叶子,是以可以把这些亮瞎人眼的甲胄给隐藏得很好,起码不会让树林外的人看到反光,也正是如此,才让王薄等人冲到这里,都没有发现林中的伏兵。
他们的槊尖。已经去掉了刚才缠绕着的布套,这会儿上千个闪着森寒冷气的槊尖。如同一道死亡的森林,压在了王薄的眼前,左边是一条林间的通道,通向着未知的远方,正好处在两个隋军方阵的中间,而在他们的身后,仍然不断地有标枪和断槊掷出,扔向远处树林外还没有冲进来的贼众。
王薄一咬牙,他以前也当过兵,知道自己这种手持短兵,毫无阵型可言的散兵游勇,根本不可能正面冲破隋军的这如林槊阵,但是现在后面是火场,前方是隋军,也许只有两个方块之间的那条道路,才是唯一的生途。
王薄虎吼一声,叫道:“兄弟们,跟隋狗拼了!”他一人当先,双手挥舞着这四尺三寸的大刀,在周身舞起一阵雪白的刀岚,把他的身子全掩护在了这刀轮舞之中,如同一个发光的刀团,就象着这两个方阵间的空隙生生挤了过去。
他身后的三百多名盗匪,也都紧紧地跟在王薄的身后,不少人掏中怀中的飞刀,手斧之类的兵器,也不管是不是真能杀到人,对着十几步外的隋军方阵就是一通乱扔,然后纷纷抽出大刀,长矛,钢叉等兵器,随着王薄向前杀去。
两面盾牌顶在了王薄的面前,王薄一声怪叫:“挡我者死!”大刀左击右挑,两声闷哼传来,挡在面前的两名隋军被生生震开,向左右跌去,而被挡住的面前通道,一下子又突然开朗起来。
王薄哈哈一笑,大刀上下翻飞,左劈右砍,一个人就在这隋军方阵两侧的盾墙所围成的,只有数丈宽的通道间行走,不时地有隋军从两边冲出想要袭击他的侧面,却被其以过人的力量生生击回,很快,王薄就靠着这一身超群的勇气和武艺,生生地从两个方阵,大约二十列的步兵之间杀出了一条通路,尽管他的两臂和双腿都被刺破,鲜血横流,但总算是给他逃出了生天,他也顾不得看身后还有多少人跟着,拖着刀,向着树林后的河流飞奔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而那三百多名悍匪,却没有王薄这么好的运气了,几百人挤在一起,自然不可能有王薄一个人跑得快,而盾墙后面的长槊不停地攒刺,时而刺中脖颈,时而刺中腿脚,几乎每一下,都能让人惨叫着倒地,随着地上倒下的身体越来越多,更是挡住了后面的人逃跑的通道,以至于到了最后,不少人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地上到处翻滚着的伤者和尸体之间艰难跳跃,除了有三十多个人跟着王薄冲出重围外,剩下的人几乎全部倒在了这条死亡通道中!
隋军的两个方阵里传出了一阵鼓角之声,道路两侧的隋军齐齐地发了一声喊,然后两道相对而立的盾墙开始整齐有续地前进,地上还有些没有断气的悍匪,想挣扎着起身搏斗,或者是就地使出一些地趟刀法,袭击这些隋军的腿脚,可是往往还没来得及把思想付诸行动,就被隋军的槊手一阵攒刺,身上多出十几个血窟窿,圆睁着双眼,死不瞑目,灵魂离开躯壳之际,只觉得一些穿着厚重军靴的脚底开始往自己的尸身上重重踏过!
也就片刻的功夫,两道盾墙就胜利地在这林中通道之间实现了会师,隋军原来分散着的左右两个方阵,排成了一线阵列,军阵之中一阵长槊贯穿肉体的那种“扑”,“扑”的声音,还有一些伤者垂死的惨叫和哀号声,听得这时候刚刚冲进林子里的几千名盗匪个个胆战心惊,面如土色。
隋军的军阵中又是一阵鼓角之声,阵中如林般上举的长槊突然有节奏地一下下上举,而整个军阵中响起一阵整齐划一的声音——“杀,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