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稚桐到了母亲院子里,丫鬟引了他进屋。教他略略意外的是,方老爷也在方夫人屋里,待儿子请过安,状似随意地问:“如今秋闱已毕,你打算就这么与同窗游山玩水下去,直到来年春闱么?”
方夫人忙向儿子使眼色,怕他答得教方老爷不满。
“儿子今日正打算去先生家中,向先生求教。”方稚桐恭敬地对父亲方老爷说道。
方老爷捋了捋胡须,“这才是做学问的态度,不可一日懈怠。”
“父亲——”方稚桐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直说无妨,这样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方老爷因次子在母亲方老夫人跟前养大,总觉得父子间有层看不见摸不着的膈膜。这会儿见儿子与自己讲话始终不如在方老夫人跟前那样自在,口气便有些生硬起来。
“儿子想跟着大哥,学学如何管账做生意。”方稚桐硬起头皮道。他不能一辈子都做个有父母兄长庇荫的闲散公子,若他真心喜欢亦珍,往后想与亦珍在一起一辈子,总要通些庶务,养得起家,糊得了口,不教亦珍在外头吃苦受累。否则他凭什么证明自己喜欢她?
方老爷闻言挑眉,方夫人则急急道,“桐哥儿,可是有人说三道四了?如今你已是举人,将来要入仕的,去学这些做什么?你只管在家好好读书,将来……”
方老爷咳嗽一声,打断了方夫人,“学些庶务,也是要的。否则万一将来出仕,到了任上,对这些个俗务一窍不通,极容易被手下人蒙蔽。”
方夫人见方老爷这样说了,便不再多说什么,只细细关心儿子的冷暖饮食,最后说,“娘看你仿佛瘦了,可是奉砚奉池伺候不周?娘把娘跟前的翠荷拨到你屋里伺候罢。翠荷能烹得一手好茶,又会做各色点心,到你屋里伺候,也好跟奉砚两个人轮换着照顾你的饮食。”
立在方夫人身后的一个绿衣丫鬟闻言不由得压低了面孔,微微红了双颊。
方稚桐想起自己院子里要死不活的奉池,轻轻一叹,“母亲,儿子院子里已有了两个大丫鬟了,翠荷过去,要委屈她降做二等丫鬟,如何使得?儿子想,母亲还是将她留着罢,这样儿子便能多到母亲跟前来,讨一盏好茶喝,母亲说是不是?”
方夫人看方稚桐说得坚定,也不想强行将翠荷塞到他屋里,遂点了点头,“也好。”
方夫人身后丫鬟一点点白了脸色,垂头侍立。
方老爷早不耐烦听这些屋里的事,便叫了方稚桐到外院书房里,对早已等在书房中的长子道:“你弟弟如今也大了,也不能一辈子不通家中事务。你便带着他,多看看你如何做生意的,也教他晓得晓得,守着这偌大一爿家业,是如何不易。”
方稚松应了,与方老爷说了些生意上的事,这才带着弟弟从书房出来。兄弟二人走在花园的夹道上,方稚松笑着问弟弟:“怎么想起来要学生意了?”
方稚桐耸肩,“大哥不必担心我与你争些什么,家里的生意,弟弟无意插手。”
方稚松挑眉,那样子与方老爷一色式样。
方稚桐想一想,对兄长直言不讳:“不瞒大哥,将来我总是要成亲立业的,不想仗的父亲母亲给我的老本过一辈子。”
他希望自己能撑起一片家业来,往后不必教亦珍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只是这样的念想,如何也不能宣诸于口。
方稚松闻言,抬手拍了拍弟弟肩膀,“我家的桐哥儿长大了,知道为将来打算了。”
他望着弟弟的脸,能从那俊美的面容上读到认真的表情。
方稚松认得这表情。
每当他独自站在镜子前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暗暗起誓,要做得更好,令妻子蓉娘在家中,在母亲跟前不再为难时,便是这样的表情。
“你若有心,便要做好吃苦的准备。”方稚松将双手负在背后,“从前我跟着父亲学生意的时候,辰初便需用好了饭在外院书房里同父亲一道看帐了。”
做生意或可因一时际遇暴发获利,但要想一世只赚不赔,那是痴人说梦。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年京里的一位娘娘独获圣宠,风头一时无两。因那位娘娘喜欢一色翠绿妆花璎珞织金纱,以其做地子,拿捻金孔雀羽线在其上绣花制成褙子,花艳地虚,辉映成趣,煞是好看,引得陛下赞不绝口。一时京中达官贵人家的女眷,纷纷效仿。
京中的掌柜的见此情形,忙叫人送了消息回来。父亲收到消息,连夜叫人从各个行号里调了相仿的绿妆花璎珞纱,装船运往京城。哪知那船衣料还未到京城码头,那位娘娘已经因为妄图谋害皇嗣,被皇贵妃鸩酒一杯赐死。陛下天颜震怒,诛了那位娘娘九族。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谁还敢穿绿妆花璎珞纱的衣裳?那一船的衣料只得原封不动地运回松江来,这一来一去,损失不小。虽则不至于伤筋动骨,然而到底是很可观的一笔银子。后来父亲设法疏通了市舶司提举大人,最终将那一船料子货与琉球来的商人,这才降低了损失。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但当时的情形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方稚松永远也忘不了父亲急得吃不香睡不好,双颊眼看着便凹陷下去。每日东奔西走,寻门路疏通关系,又送银子又送美婢,几番周折方做成生意。
方稚松睇了弟弟一眼,“需得黎明即起,查验了账册,再到各个行号去检查库存,看哪些个料子销路正好,哪些已然滞销。回来后需得想了对策出来,拿与掌柜商量。再没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这等好事。”
方稚桐闻言轻笑,“大哥忒小看我了。大哥做得到,我如何做不到?”
方稚松颌首,“那便先随我去巡店罢。”
这一上午,方氏兄弟二人便在方家的绸缎行里度过。
方稚松先带着弟弟认识了行号里的掌柜账房与伙计,叫他在一旁看着,自己则叫掌柜的取了如今市面上卖得最好的料子来,一一摊在柜台上头讨论。
“兼丝布、浇花布、三梭布仍是日常卖得最好的,兼丝布着色牢固长久。既挺且软;浇花布朴素大方,色调明快,最宜制成包袱背面儿,头巾门帘儿;三梭布光洁细密,精软透气。尤以丁娘子织的飞花三梭布质地最佳,每年都贡至禁中……”方稚松细细地讲解给在一旁的方稚桐听。
方稚桐听得大是诧异,想不到这其中还有这许多讲究。
方稚松一见弟弟面上露出略略茫然的表情,便晓得自己这样说,他大抵除了看出颜色不同,仍是一片茫然。
遂叫弟弟自己伸手去摸一摸帐台上三种不同的布料,“说说看,有何不同?”
方稚桐不敢大意,晓得兄长有心考一考自己,便上前去将每匹料子都拈在手里,慢慢地在指间摩挲片刻,又凑到眼前,认认真真地反复看了,这才斟酌着道:“兼丝布的经纬,仿佛不是同一种纱线,所以织在一处,才既挺括,又柔软……”
方稚松不由地点点头,方稚桐得了兄长鼓励,愈加认真。
两兄弟在绸缎行里直待到日头偏中,方稚松留弟弟在店里吃饭,方稚桐婉拒,“我还要去先生家中,如今已晚了,下次罢。”
遂辞了兄长出来,先带着奉墨去了庆云山庄,拜谒先生东海翁。
老先生如今年事已高,自夏季病了一场,精神头远不如从前。因四名入室弟子,皆中了举人,谢停云甚至得了解元,一时又名声鹊起。除了来山庄门前求字的,如今又多了许多想要拜师的。老先生不堪其扰,只好叫门上的除了家人亲友与几个弟子,一概不予招呼。
方稚桐见了先生,先关心先生的身体,随后将自己打算明年开春赴京赶考的事讲与先生。
老先生微笑,“你们四个都是有机缘的,能同时中举,虽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你既然有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为师由衷感到高兴与自豪。”
顿了顿,又道:“只是科考仕途,不可强求,为师这里,也没有什么能再教你们的,便送你端砚一块,预祝你杏榜得中。”
师徒二人小叙片刻,方稚桐观先生略有倦色,便辞了老先生出来。
奉墨背着新得的端砚,小声问:“少爷,现下往哪里去?”
方稚桐望了望天,“该吃午饭了。”
奉墨忙笑嘻嘻道:“小的知道缸甏行新开了间馆子……”
方稚桐拿扇子轻敲奉墨肩膀,“就你话多,还不在前面带路?”
奉墨忙应了,在前头带路,领着少爷出了景家堰,过了谷阳桥,往缸甏行而去。待行至巷中,看见一旁沿街的绸缎庄门楣上头“瑞祥绸缎庄”的字号,微一挑眉。
奉墨见了,在一旁掩了嘴笑。
方稚桐横了他一眼。奉墨也不惧他,自引了他到珍馐馆门前,“少爷,就是这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