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之际,李陵站在油灯前,看着手中的信件。
信是汉人斥候用箭射给他派出去的瓯脱骑兵的。
写信人是常惠,李陵看了,也确实是常惠的笔迹。
但内容,却让他徘徊至今。
“吾有遗腹子留世?”李陵皱着眉头,心绪难以安定。
他看着昏暗的灯光,不由得想起了老母、妻儿、兄弟以及父祖。
陇右李氏,曾经的光荣与荣誉,仿佛在他面重现。
一门双将军,祖孙皆名将!
自其祖父李广、李蔡兄弟开始,陇右将门的首领,就是成纪李氏,而成纪李氏最出名的则是飞将军李广。
在他有记忆开始,所见所闻的,皆是乡党父老的尊重与拥戴。
无论是谁,只要见到他,都会说:“那是飞将军的嫡孙,我们陇右人的希冀所在啊!”
于是,他从小就承载着整个李氏甚至陇右将门世家的希望。
而他也没有辜负乡党与宗族的希冀。
十五岁就选为郎官,为天子羽林卫,十八岁就被拜为侍中领建章宫监,成为天子身边的侍卫大臣。
于是在二十岁时,他率八百轻骑深入匈奴腹地数千里而还,天下震惊!
于是拜为骑都尉,天子亲自命丞相与少府,从江夏、下邳为他选拔五千名良家子,交付与他,由他训练。
那时,天下人都在吹捧他。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未来必可为大汉军方领袖,继承和发扬父祖的伟业!
可惜……
浚稽山一战,丧师败亡,五千江夏健儿,埋骨群山。
随后,他的宗族,包括将他抚养、教育长大的老母,以及从小青梅竹马的发妻及子女妻妾乃至于家臣,皆为汉所诛。
李陵永远记得,当宗族被诛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撕心裂肺的哭号了整整三天三夜,直至昏厥。
待到醒来,他便提刀将那个据说被误传是他的降将李绪一刀斩杀。
此后十年,尽管他已重新娶妻生子。
但,他还是经常会梦到成纪老家的故里桑梓,梦见老母爱妻,梦见长安故居门口的桃树与李树。
“难道这就是大人常常与我梦中相见的缘故??”李陵忍不住想了起来。
对他来说,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他有子嗣留于长安!
所以,老母与爱妻才会频频出现于他梦中。
他也才会频频梦见桑梓故里,长安旧居。
只是……
捏着书信,李陵却忍不住怀疑起来。
“常惠会不会是在欺瞒我?”想了想,他就笑了起来:“倒不至于,常惠君子,岂会行此小人之径?!”
常惠、苏武被且鞮侯单于扣押,极尽羞辱与折磨之事,却始终不堕志气,别说是他了,便是匈奴人也敬佩不已。
这样的人物,怎会做小人之事?
何况,他这样做的意义又在那里呢?
单纯的想要扰乱他的思维吗?
李陵摇了摇头。
所以……
“吾果有子嗣留于长安……”李陵后,李陵就已经明白了。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
从来都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所以,李陵知道,此战若败,他的价值和分量就会在长安眼里直线下降。
一旦长安天子知晓他有遗腹子在世,恐怕不会顾及他。
只有此战击退,最好是击败那位鹰杨将军。
长安天子才会对他正眼相待。
才会即使知道他的儿子,也不敢伤害,甚至说不定会以国宾的礼仪相待、照顾。
可是……
该怎样,才能达到目的呢?
李陵拿起油灯,走到帐中悬挂的堪舆前。
这是他刚刚绘制好的疏勒国地图,整个疏勒,地方数百里,在他眼中一览无遗。
看着地图,他的眉头紧紧皱起来,因为他知道,必须选择一个战场。
一个对他有利,对汉军不利的战场。
可是,疏勒之大,却极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因为,疏勒王国,一路平坦,几乎没有什么山丘,对于骑兵来说,这是最合适的战场。
在这里开战,李陵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麾下那些孱弱的仆从军,会被汉骑玩弄成什么样子?
所以……
常规作战,是一定不行的!
那是找死!
他庞大的大军,会被汉骑充分利用,而他的本部精锐将疲于奔命!
想到这里,李陵的眼中就猛然射出精芒来。
“来人!为我取笔墨来!”李陵大声吩咐。
立时就有人取来笔墨、帛布,送到他面前。
李陵让其掌灯,自己则跪坐下来,挥笔于帛布之上,开始奋笔疾书。
现在……
他唯一能有机会避免失败的办法,只能是——使汉军入瓮,逼迫他们放弃那些不利于匈奴的战法。
要做到这一点,就只能赌博!
赌那个鹰杨将军,还要脸!
赌其不敢不接受他李陵以匈奴摄政王发出的挑战!
若成功,那就又是一次城濮之战!
……………………………………
两天后,李陵的书信,通过一个使者,送抵张越面前。
而此时,张越已经率军进入了疏勒王国境内,将军营扎于红河之畔。
张越送走使者,然后就拿着李陵的书信,看了起来。
“匈奴摄政王、坚昆王、右校王、故汉骑都尉李陵顿首再拜鹰杨将军张公讳毅足下:吾闻昔者,孔子欲居九夷,弟子劝曰:陋,如之何?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诚哉斯言!今吾虽羞为匈奴摄政王,却不敢忘先贤教诲,圣王之道,于是,乃命移风易俗,行君子之治,由是单于孪鞮氏,更为夏氏,右大将须卜氏更为赵氏;左大当户呼衍氏,更为周氏……于是匈奴上下,纷纷易姓改服,中国君子之风,徐徐抚之,仁义诗书之道,渐渐入人心!”
“吾闻之,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将军者,董子再传弟子,当代《春秋》之承道者也……”
“十月癸未,阴阳交泰之日,吾率军于红河北岸,若蒙公不弃,吾愿效武王之礼,列阵于彼,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擒二毛,以君子之战,与公会猎于疏勒……”
张越看着,轻笑起来,然后将此书信交给周围将校传阅。
大家看完,也都是哈哈大笑。
“李少卿在匈奴连脑子都坏掉了吗?”续相如讥笑着:“自襄公之后,周之军礼,尽弃之,由是兵不厌诈耳!”
“况且,李少卿难道没有读过将军的《战争论》吗?”
其他人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们看来,李陵真的是做了一个会被人嘲笑万万年的决定!
现在,距离牧野之战过去了八百年,距离楚宋泓之战也过去了至少五百年,距离城濮之战亦过去了差不多五百年。
李陵却忽然又提起那早被埋葬的周军礼,想玩君子之战?
这不是搞笑吗?
但张越却没有笑,他看着众人,道:“公等的意思,吾知之矣!”
“然而……”张越轻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吾意应战!”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将军,您何必与李少卿这等背主叛逆之人,讲什么君子之道?”有人立刻高声喊道。
“将军,李少卿匈奴夷狄之主也,春秋曰:自古中国不与夷狄交,此等小人,何必理会?!”更有人跪地劝谏。
张越看着他们,笑道:“公等误会了……吾还没有糊涂到连李少卿的心思与盘算都不知晓的地步……”
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愿,也只能跟着拜道:“愿从将军之令,教匈奴夷狄君子之道!”
只是,若是如此,六千汉骑,要在正面列堂堂之阵,以堂堂之师,击破匈奴十万大军,谈何容易呢?
毕竟,就算是十万只猪,躺在那里,汉军一只只砍过去,恐怕也要砍到累死!
何况是十万个人?
其中更有匈奴精锐不下两万之众!
这仗该怎么打?
所有人都看向了作为主帅将主的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