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小渔村上海俨然已是繁华的城镇，这里是黄道婆故乡，纺织业发达，有“衣被天下”的美誉，新式纺纱机、织布机经过这里的工匠改进更加高效，经过敌视、排斥到认可接受一批批手工业者不得不走进工厂成为产业工人。接江连海人力资源充足，得天独厚的条件吸引大量资本和商家，发展速度厦门也难以望其项背。
清江南总督郎廷佐来到华亭县，县令夏仲卿恭迎到县衙内，夏仲卿道：“总督大人筹建吴淞炮台公务繁忙，今拨冗来到小县，下官和华亭百姓欢喜得紧呐！”郎廷佐说道：“夏县令真会说话，你这哪里是什么小县，上海一个镇子已经搅动长江南北，可谓财源滚滚。朝廷早有严令沿海寸帆不得下海，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大人说笑了，下官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哪，我华亭县都是和长江一带往来，绝无片帆寸板下海。”郎廷佐说道：“你这到处都是烟囱和机器，难不成也是长江上来的？”夏仲卿软中带硬说道：“这洋人、海匪贩运私货确实让人头疼，缉拿海上匪盗可是总督大人的值守，下官维持地方尽力协助就是了。”郎廷佐说道：“海疆漫长，海寇蜂起，在海上难以清剿。我这次来是想和夏县令商议将海上来的机器一概销毁，挑几个开工坊的商贾治罪。”“一切听大人安排，只是朝廷在进剿西南又加税赋，今年怕是完不成了。”松江府新设上海、建娄两县，提供税赋连年倍增，夏仲卿即将擢升松江府。郎廷佐暗想这个夏仲卿不知走了那条门路，颇得朝廷青睐，郑成功有沿江北犯可能，正需要钱粮支应，对他还真不能寻常对待。和夏仲卿巡视了上海，变化之大实在令人惊奇。
黄埔江边码头上一片繁忙，内陆运来棉麻、矿石、煤炭、水泥，贩运纺织品、搪瓷、日用品等。长江沿岸来了几家山西、安徽的钱庄银号，还办起了不少大型工坊。
包括朝鲜、日本劳工在内的上万人疏浚拓宽明朝留下的金汇塘运河即将完工，夏仲卿还在尝试用钢筋水泥修建水闸，改善通航条件。
自黄浦江直通杭州湾，可通行二三百吨的船，完全在夏仲卿辖区内，绕开清军控制的吴淞口，方便贩运私货。江南总督辖江苏、江西、安徽地域广大，占朝廷税赋三分之一，郎廷佐身为封疆大吏自然不会看不出来。疏浚河道有利农耕，防治水害，是以也没点破。
傍晚，郎廷佐换上便装只带幕僚章有漠和两个随从来到街上，但见两边商铺点起嘎斯灯把街道照得雪亮，（焦炭、生石灰在电弧炉里供热到2200度可得电石，放在水里即产生乙炔，是廉价易得乙炔原料。）人行道与马路分开，街道宽敞整洁，有了好的照明工坊大多开工到晚十点，商铺也很晚才关门，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郎廷佐不由赞叹新事物的妙用，也很佩服夏仲卿的才干。这些所谓来自西洋、朝鲜的新奇事物似乎都跟神秘的桂王势力有瓜葛，不能不让人担心。
章有漠将郎廷佐引到福泰楼二层雅间，里面坐着一位衣着鲜亮的年轻人，师爷介绍道：“这位是王士礼，山西德信钱庄的二少东家。”“见过总督大人，在下已恭候多时了。”郎廷佐点点头落座，章有漠接着说道：“德信钱庄工坊、商号众多，可谓富甲一方。王家两位少东家捐资办学、修桥建路、兴修水利，难得的宅心仁厚。”郎廷佐道：“商人不唯利是图，知道饮水思源，本官当要刮目相看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都是应该的。”说话间，精制的八荤八素菜品上齐，王士礼给二位斟上酒，“这是家乡几十年的陈酿杏花村，请总督大人尝尝味道如何？”郎廷佐品了一口：“果然不同凡响。”酒过三巡，章有漠道：“仁兄快说说前日所托之事办得怎么样了？”王士礼打开一口箱子拿出两支燧发步枪和两支燧发手枪，“这是在朝鲜高价从军士手中够得的。”郎廷佐端详了一会儿，十分喜爱，问道：“有人在琉球、日本看到过后装火药的快抢，不知与此枪比如何？”王士礼道：“朝鲜也有，只是数量极少难以搞到，也没见人用过。”“你多些留心，事成必有重赏。”王士礼说道：“只要有了材料这燧发枪并不难造，朝廷不许片板下海，实在难办。”郎廷佐沉吟半晌没有搭腔，王士礼使个眼色，章有漠走向门外，郎廷佐道：“章先生不必回避，王公子有话请讲。”王士礼拿出五万两银票和一封书信，郎廷佐正色道：“这是作甚！”“总督大人清廉爱民我岂能不知，可大人筑炮台练兵勇都要用钱，朝廷上下也需要打点。”王士礼说道：“家兄在京城开了德信商行，正筹建电报局，京城不少大员在商行都有份子。”朗廷佐打开漆封的书信，里面是内阁议政大臣索尼之子索额图手书，言德信商行轻利重义，请郎廷佐予以方便。郎廷佐看罢说道：“电报局的事章先生已经跟我说了，是件天大的好事，如此章先生就替吴淞口的弟兄们收下吧。朝廷严令禁海断不可坏了规矩，吴淞口的军兵近来有些懈怠，章先生代我去整顿军务让他们打起精神来。”章有漠会心一笑：“属下一定把差事办好！”
章有漠正是华亭县人，前明兵部右侍郎章旷之子，清初三大家王夫之门生。章旷本儒家子，于溃军中投笔从戎，智勇双全，不避锋镝，在兵力对等情况下数次击垮不可一世的清八旗军，有王佐之才，奈何明军内讧频频，诸将拥兵自重怯战溃退。1647年独守永州东安，而援兵不出，郁闷不进食数日，击节悲歌而气绝，时年三十六岁。章旷与王夫之亦师亦友，有知遇之恩，王夫之收章有漠以报先师。
上海金汇码头王夫之一行人扮作道士准备登船，随行的有弟子蒙之鸿、管永叙、罗瑄、李朴大、唐端典、唐端笏、唐克恕，还有好友思想家科学家方以智，出家号弘智法师，及数学家物理学家其次子方中通、学生揭暄。夏仲卿、章有漠前来送行。“愿恩师一帆风顺早到台湾。”章有漠对王夫之说道，又转向同窗好友：“真是羡慕诸位能随老师去台湾一展抱负，我心神往之！”王夫之执手嘱咐道：“身处龙潭虎穴，处处多加小心！”
码头另一侧明平南将军钱应魁、夔东十三家将领刘体纯、李来亨依依作别。三人收到桂王手书，在瞿昌文、张煌言感召下加入东林党，一年前赴厦门军校学习，如今肩负使命返回，他们将以全新游击战法开辟根据地。安全局局长李克工也在人群中，事关重大出不得半点闪失。
李自成突袭京城得手，崇祯帝殉难，明朝文臣武将鲜有降者。满人入关巧取帝都，许多明旧臣入仕清廷帮助剿灭李自成，迅速平定北方。然而随着清军向南推进，江南的抵抗愈发激烈，受过较好教育的农民军第二代将领纷纷奉明皇室为正朔，为形势所迫，更为前辈赎罪，面对朝廷的倾轧和清军的围剿，他们往往比前明将领更隐忍、更忠勇、更无畏。李定国、孙文秀、白文选、刘体纯、李来亨正是他们中的杰出代表，桂王非常看重这些顽强抗争的队伍，要将他们打造成中国的铁军。
三柄怀远剑搭在一处，他们齐声重复桂王临别的激励：“为了新中国前进！”总参命令刘体纯、李来亨部经长江水路秘密分散转移，原兴山、茅麓山只留少数部队转入地下打游击，家属移居朝鲜。刘体纯开辟青岛码头建立崂山根据地。以流民垦殖名义建立安东、大连据点。李来亨以赫哲人名义占据库页岛，控制海参崴、黑龙江入海口庙街，溯黑龙江而上设置据点直达哈尔滨。钱应魁接手琉球独立师镇守长崎，居中接应。
顺治也算的上一代明君，为缓和矛盾巩固政权重用汉臣，旌表前明死节忠臣。朗廷佐对章有漠也是多次征召，章有漠不愿为官，两年前同意做其幕僚，是周启明布下的闲棋冷子。朗廷佐大喜过望，对章有漠敬重有加。回到江南总督府南京，章有漠请来前明监军枪械专家戴苍，利用海外的钢板手工锻焊出枪管，改进燧发枪，性能超过了样枪，果然是神人，他的儿子戴梓天资过人，应该就是桂王钦点之人，东林地下党立即秘密护送戴苍全家赴台湾。
郎廷佐身处江海要津接触外界多，眼界自然比一般官员开阔。对桂王势力的影响有所了解。郑成功是他最担心的，屡次上书朝廷备战防范。商贾们利用新技术、新仪器修路、建桥、兴水利、开矿山，不仅增加税赋也明显地改变地方上的民生，横加禁止不可取。如果这些新事物真的都来自金门、台湾，真不知道将来如何与桂王势力抗衡。也许章有漠说得对，闭关自守只有死路一条。
郎廷佐上书朝廷建议重视新技术，并附上新制作的燧发枪。但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至于后膛枪按照弗朗机后膛用子铳的法子证明不大实用，暂时作罢。
当年永历帝身边宰辅宦官如王化澄、王坤之流以拥戴之功，窃据要津，收购纳赂，排挤贤良，各镇将拥兵自重，朝廷当然也有忠君敢谏的人，最出名的有金堡、袁彭年、丁时魁、刘湘客、蒙正发，时称“五虎”，因得罪奸臣，朝廷大兴诏狱，王夫之为了搭救五虎，上书力伸正义，几陷于不测。经大臣、友人周旋，“五虎”得免死罪，儒家古训，君臣合义，三谏不从便谏道已穷，君臣义绝，于是王夫之与挂冠而去。至今已隐居七年有余，如果没有金厦、台湾带来希望，他和弟子们都将终身不仕，终老田园。
王夫之能来台湾让远儿信心更足，列队到王宫门外迎接，亲手扶大师下车，王夫之躬身施礼，远儿急忙扶住：“先生不必多礼，折煞小王了。先生何来之迟也，我望先生如久旱之望甘霖啊！”王夫之说道：“书生身无长技，殿下谬赞了。”
王宫会客厅正中悬挂天下为公的匾额，简洁庄重，不见金碧辉煌的银安殿，省去三拜九叩的君臣旧礼。宾主环座交谈，亲切轻松，看到内阁无需拘礼谈笑风生，王夫之、方以智与弟子莫不惊讶、感佩。远儿命人备好文房四宝，起身请王夫之到文案前：“听闻先生当年辞官看望遍体鳞伤的金堡，作诗互勉有七律一首，还请不吝墨宝。”王夫之一怔，少顷，饱蘸笔墨一挥而就：
挑灯说鬼亦无聊，饱食长眠未易消。
云压江心天浑噩，虱居豕背地冤饶。
祸来只有胶投漆，疾在生憎蝶与鲦。
劣得狂明争一笑，虚舟虚谷尽逍遥。
写罢掷笔，难以自己，几近气绝，当年他是何等的绝望与无奈！在场诸人也已是泪湿青衫，待王夫之稍稍平复，远儿说道：“庙堂倾覆非无忠良，天下失望何谈中兴，我将牢记此诗与内阁一道躬身自省。”一语说罢众皆肃然，回到座位上，远儿接着说道：“自古天下兴衰系于君明臣贤，而闭塞视听，奸佞当道不绝于史。制度好改，能否落到实处，能否不断完善才是要紧的。革故鼎新首要在于思想，盼各位大师跳出藩篱，放眼全球，借鉴西方，总结科学，创造新哲学、新艺术在思想上引领民族中兴。”
以目前的科技水平，除了数学、天文远儿在其他方面完全够得上大学教授，没什么好学的，闲时偶尔看点西方文学、哲学译作，有了新的野心。王夫之的思想已经有唯物辩证的雏形，如果国人先创立近代唯物论，泱泱华夏解放思想，那就彻底不惧任何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