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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二章 官家驾到(下)(1 / 1)

正月过去了,花朝节也过去了,天气已渐趋回暖,这天晚上清夜无尘,月光如银,师师刚吃过晚饭,正慵懒地倚靠在栏杆上,静观天宇间的点点星光。

忽然四周传来一阵喧闹声,师师也未多加在意,不一会儿云儿就急匆匆地跑上楼来,慌慌张张地说道:“娘,宫里来人了,要恁下去接圣旨!”

师师非常淡然地说道:“好的,知道了,待我准备一下!”

这一天真的来了,真的来了!师师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吧,这或许就是她的宿命。

此时张迪等人已经在前厅候着了,在他亮明了身份之后,李姥先是战栗得有些支持不住,连说话也有些结巴起来。只听那张迪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得意,谦和道:“姥娘莫要惊慌,官家为人最是仁善了,皆因你家师师姑娘才名在外,官家一向喜好文墨,意外之中得见姑娘大作,乃引为稀世知音!前者忧虑流俗非议,故而微服来访,与你家姑娘切磋丹青之事!今番官家觉悟以往所为,非待友朋之道,奉知己更当开诚布公,故而今日索性就亮明了身份,但官家虽有帝王之尊,可也是一介文士,姥娘一家人不必太过拘礼。还请姥娘快将这个意思说与姑娘知道,免得惊吓到姑娘!”

听闻此言,李姥心下安定了许多,忙道:“好,好,老身这就去劝慰姑娘,中使大人且坐一坐,稍安勿躁!”

在上楼去寻师师时,李姥的心情有点复杂,她一面为来日的泼天富贵而惊喜不已,一面也觉得官家如此明火执仗,将来恐怕不好善后,说不定自己的老命都会保不住,所以等到她进了师师的闺房里,待通报过一番情形后,不由得怯怯地问道:“女儿啊,你觉着咱娘们儿可如何是好?”

师师毫无惧色地站起身来,慨然道:“妈妈莫怕,官家是个好人,断断不会加害我们的!”

师师神色坦然地走下了楼去,李姥小心地跟在后面,她听女儿这样说,觉得这几回女儿定然已深入地了解过官家,才会心里有数,既然女儿都不怕,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所以当李姥再次见到张迪后,胸脯就挺直了。

待师师到了前厅,身穿圆领长袍、腰佩金鱼袋的张迪神气十足地干咳了一下,待众人跪下之后,只听他高声宣旨道:“奉官家口谕,朕久慕李师师姑娘之才名,无从抠请,今晚特前来醉杏楼与姑娘研求艺文之道,望姑娘知悉!特赐李姥珍玩若干,以示抚慰。钦此。”

“民女李师师接旨!”师师伏地一拜,李姥高兴地接过了御赐珍玩,不由喜极而泣。师师站起身后满面热忱地对张迪道:“押班殿直辛苦了,改日到楼里来,我们母女备好了厚礼,一定重谢!今日先将就张押班吃几盏粗茶吧!”

这还是张迪第一次在近处见到师师,不禁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凑到师师耳边小声笑道:“姑娘果然天姿国色,难怪官家为姑娘夜不安寝,食不甘味,人都瘦了一大圈了!”

“罪过罪过!累及人君!”师师不动声色地歉然道。

为保万全,醉杏楼里的那些男家丁都被暂时看管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不许擅自出来,连几个厨娘也被监视起来。没一会儿,只听楼前一阵杂沓声,张迪忙从椅子上坐起,大声道:“官家到了,快随我出门迎驾!”

师师、李姥赶紧跟着张迪来到楼前,只见醉杏楼四周早已被禁军围得密不透风,先后有四顶纹龙的暖舆停在楼前,徽宗从第三顶十六人抬的暖舆中走了出来,张迪赶紧跪倒在一旁,李姥见状,也低着头跪了下去。师师却没有跪倒,她不顾张迪的催促,直盯着徽宗走近前来。

“官家不顾天家之尊,如此垂顾小女子,小女子真是不胜惶恐!”见徽宗已经来到自己面前,师师方侧身一揖道。

徽宗上前抓住师师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慢慢抬起她的芳颔,含情脉脉道:“贤卿啊,朕此番为了你,也是豁出去了!古人言秀色可餐,自从那日离开了贤卿,且往身上看看,朕已消瘦几何,惟有一见贤卿,方可疗饥!”

“疗饥”一语实出自隋炀帝,师师听罢略一怔忪,遂道:“但愿小女子不会成为后人眼中的红颜祸水!”

“贤卿才情之妙,超古迈今,朕不会看走眼的,便是从此丢了江山,朕也甘心!”

师师无言以对,两个人便手牵手上了楼,楼上只留下了云儿和小芙伺候着,可是徽宗也带来了两个宫女和两个小黄门,此外还有张迪在楼下听差。

见师师还有些不习惯,徽宗便将随从们都留在了楼下,待吃了一盏茶后,徽宗温存地一笑道:“朕今日来的主要意思,就是想请贤卿赏鉴一番朕的新作,若有不足之处,还请贤卿直言不讳才是!”

“小女子何德何能,敢对方家之作轻易置喙!”

“贤卿谦虚了,说错了也无妨,朕绝不怪罪!”

说完,徽宗便走到楼梯口吩咐张迪将画呈送上来,师师小心翼翼地接过画来,然后把它小心地展开在自己的画桌上,又四面点上了香烛,于是细细观摩起来。

这幅画作,不仅有徽宗用瘦金体自书的“雪江归棹图”、“宣和御制”的题名,而且还有“天下一人”的花押,可见徽宗对此作的重视程度。师师刚一展卷,就晓得了徽宗的弦外之音,不免凝睇娇羞道:“官家真是有心了,小女子才情浅薄,庆幸拙作倒有抛砖引玉之效,呵呵!”

“若卿为男子,朕必召之翰林院,上卿以待!”徽宗一向厚待画师,这点师师还是相信的。

师师含笑不语,开始认真赏鉴佳作:此图开卷便是一派茫茫寒江,远山在缥缈之间,底部为向内延伸的江岸,一块石头突出江岸,有一叶带篷的小舟靠在其旁边,一人在拴系船缆,两人正在向岸上走去——虽然这三人位于整幅图中不太起眼的左下角,但应是对“归棹”的点题之笔。

再向内去,是土岗和山丘,而后群峰突起、层峦叠嶂,随着画面向纵深演绎,清晰可见有楼阁村舍隐匿在山后,又有栈道、小桥点缀其中,充满了淡淡的诗意;此外依稀可见有行人数位,或骑驴,或挑担;再往后面,则又见水岸,复归于寒江浩渺……

从整体构图上看,此作不乏国朝以来画坛全景山水之大气,而在笔墨上则自创新意——勾、皴简略,重在以层层烘染展现雪景的冷峻之感;勾线短而随意,不同于李成的凝重严密及郭熙的挺拔爽落,树枝呈鹿角状,不再是风靡了数百年的“蟹爪枝”;皴笔很少,依石纹有些淡淡的短线皴,只是在石棱之深处加浓墨密点,这与雪景氛围的营造是十分搭配的,非行家里手不能为也。

徽宗这种勾、皴的简略,凝重质朴,气韵高古,富有浓郁的文人画风格,可以从中感受到此作与文人画的开山者王维(王右丞)的《雪溪图》颇多意境的契合处。这种变化,也完美地体现了从哲宗朝以来所倡导的“易以古图”带来的新变化,又将开启将来笔墨及构图渐趋简略的先河。为此,师师不禁赞叹道:“此作意在笔先,萧条淡泊,真直闯王右丞堂奥也,必开画坛一代之新风!”

“呵呵!”徽宗快然一笑,“朕还颇有些意犹未尽,改天有工夫了,再绘出春夏秋时之景!四图并具,定然赏心悦目。到时朕再请太师等诸高贤在卷末题跋,定然可以传世了。不知贤卿可愿为朕添彩?”

官家居然如此抬举自己,师师赧颜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若如此造次,那我李师师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唉,贤卿谦逊过度了,不好,不好!”徽宗摇头道。

若是请官家为自己的书画题跋,定然可以使之倍增声价,可师师却不愿沾这种光,何况官家居然不顾九五之尊同自己过从,已是旷古未闻之事了,将来还不知如何了局呢!不过,颇让师师心中不解的是,为何像官家这等富贵之极、养尊处优、局促在宫闱之间且极尽声色之娱的天下第一人,何来如此冷漠萧瑟的深切感受呢?虽说他见多识广,定然可以从前贤那里获益良多,但师师还是相信,官家内心深处还是颇有些萧条、寂寞之感的,远非无病呻吟之辈可比!

师师顿生惺惺相惜之感,因而待徽宗多了几分缱绻之情,待收好了画,两个人便开始一边品着佳茗,一边闲聊起来。此番谈论的重点还在于名画与名家,所以从顾恺之的《洛神赋图》谈到了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又谈及当世各名家的高下得失,真是于兹乃忘倦!

谈至兴浓处,徽宗还跟师师谈起了自己的师承:“国朝的亲王子弟们多嗜富贵,偏偏朕生性落落寡合,在潜邸时就独好笔砚、丹青、图史、射御等物,大约十六七岁上就有了些虚誉,不少识者就断言朕将来必成大器,呵呵……在皇室宗亲里,有朕的族叔令穰和姑父王晋卿,二人皆喜作文词,妙图画,而令穰又善黄鲁直之书。朕常与两位先辈来往,受其风尚所化,初时也喜作庭坚书体,后知转益多师,方自成一法,是为‘瘦金体’也!朕在潜邸时有幕客吴元瑜好弄丹青,其人画学崔白,书学薛稷,而元瑜乃青出于蓝者。不过世人多有所不知,以为朕画学崔白而书学薛稷,其实不然也!”

“恕奴婢冒昧,词中有李后主,画中有官家,皆以才名传世者!”师师微笑道,其实早有民间在传言说徽宗乃是李后主的后身,不知徽宗不知是否听闻过这类说法,只是师师觉得此言不祥,故而未敢轻率发问。

徽宗握紧了师师的手,双目含情道:“很久没有那么快意了,贤卿真乃朕的解语花!”

眼看夜已深了,徽宗还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师师晓得徽宗的来意,从她心里而言,她也珍惜官家这位知音,也希望有一个大男子来疼爱自己、护佑自己,徽宗自然可谓是上佳之选。不过为着慎重起见,看来今晚又要饮一碗凉药了。

那凉药是丽卿从前为师师精心配置的,其中有麝香等物,是一般青楼女子避孕的常品,但饮用多了就会导致终生难有子嗣。师师由衷赞赏的是“人间有味是清欢”,所以一直很希望早早地找到一位合适的男子嫁了,然后生儿育女,从此相夫教子,过上安稳、庸常的生活。所以她轻易不会让客人留宿的(她与叶穆使用其他避孕方式),可如今官家身份特殊,自己尚不敢怀有诞育龙种之念,看来也再次只得委屈自己了。

看来此生难以奢望有自己的亲子了,不过那道鬼门关也确乎骇人,不去走一遭或恐也是天意。可师师还是有些失落,面对着桌子上的那碗凉药,她不禁黯然神伤起来,最后到底和着盈盈粉泪饮了下去。

【1】宋徽宗王皇后的“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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