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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花容失色(1 / 1)

师师的心情好多了,崔念月已经带着赵元奴来过了,原来是蔡攸夫人绑了她,那两个失踪的小厮也已安然归来。赵元奴非常感谢师师的仗义相助,表示以后一定改过自新,师师觉得她的语气确乎是真诚的。

这天晚上,刚吃过晚饭,眼见也未有客人来,师师正有些百无聊赖,忽然云儿前来通报说“笛王”袁绹来了。这袁绹早年间也曾是师师等姑娘们的师傅,只是不如刘继安亲密些,自从刘继安离京归老后,师师为了增进乐艺,就想找些师傅来请益,袁绹就成为其中之一,只是袁绹因事务繁多总是推托。这一次他能不期而至,师师自是欢喜非常,赶紧倒履相迎。

师师与袁绹二人切磋了好一会儿,袁绹就告辞了,师师送完人后便上楼道:“袁师傅这个人最是随和不过了,属于循循善诱一路,可惜咱天生不是吹笛子的好材料,呵呵!云儿,你倒可以好好学学!”

“我还是多学学针织女红吧,要不就嫁不出去了!”云儿正在擦拭家具。

“呵呵,随你吧!”师师也帮着她一起擦拭起来,“今日汴京市面上可有何新闻?”

“哦,有的!如今外面都在说‘公相’、‘媪相’呢!哈哈。”

“公相?媪相?”师师恍然大悟,“哈哈!是说蔡某和童某那两头吧!不过,咱这里还有一个更妙的说法,想知道吗?”

“呵呵,什么?娘快说来给俺听听!”

师师习惯性地看了看外面,凑近了云儿低声道:“佛家讲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此六根又是阻碍人成佛的大根由,因而又被佛家称为‘六贼’,如今遍视满朝文武,那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勔、李彦这六人,便是官家身边的‘六贼’!”

“呵呵,娘这个说法着实精妙!我知道李彦那厮曾主持西城括田所,以酷刑夺百姓地契,致死者成千累万。只是我还不知这个朱勔是何许人?是蛊惑官家造园子的那个大太监吗?”

“对,就是他!如今这厮在江南接替了童贯的职位,整日只知搜刮当地百姓!名声臭得很,江南百姓恨之入骨!如今那李彦结怨于西北,而朱勔结怨于东南,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害人精!”

“那娘怎么独独放过了高俅那厮?”

“呵呵,高俅这厮嘛,平心而论,他本性也不算太坏,后来也可算知恩图报,据说是给了眉公子孙一点方便!不过,这厮才具平平,根本就不该削尖了脑袋坐到那个位置上!这也是误国误君!”

云儿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说起高俅,今天外面也都在说那个‘角抵李宝’呢!”

“就是那个不给高俅面子、让他在场上出洋相的‘小关索’李宝吗?”

“对,就是那个李宝,娘怎么也知道?”

“哦,上回你叔公来,他跟我说的!”师师一下子脸上笑开了花,“摔得好啊,这高‘球儿’净弄些花架子糊弄官家,把个三衙精锐之师给糟蹋得不成样子,就是欠踢!李宝怎么了,难不成被高俅给挟私报复了?”

“那倒没有,就是他有一阵子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京城里哪个有力的给保护起来了,这几天又在市集上跟人玩角抵呢!大伙都在说,李宝是有真才的,不是花架子,他的玩意儿是实力加巧劲儿!”

“哦,这李宝先前大概是步军司的,那保护他的人八成也是三衙的,不然李宝现在不会出来招摇的!看来三衙里也有跟高俅不对付的人,八成也是一位英武、正直的将领,就是看不惯高俅这厮的做派,我倒想打听打听这人是谁,明天去给他送个牌匾呢!呵呵。”

两个人正说笑着,小芙突然进来微笑着低声秉告道:“娘,上回取走恁扇子的那位客人,今儿又来了?”

“呵呵,是那位大户吧?”云儿笑道。

“怪了,怎么这么晚还要来?”师师丢开了手上的活计,“告诉姥娘,让他等一会儿就进来吧!”

师师赶紧去沐了浴,小芙下楼传过了话,李姥高兴得有些合不拢嘴,忙引领着徽宗到了内院的会客厅。

刚一坐下,李姥便笑道:“官人稍安勿躁,我家女儿这就出来!待会儿啊,让她亲自给恁分茶,提提精神!”

“好啊!我看看姑娘的手艺如何,若是不好,下次断断不来了!”徽宗装出一副正经的神色。

李姥见状,更是乐在心头,忙赔笑道:“官人这么晚还过来,足见是器重我家女儿的,怎舍得不来!”

见师师还没有动静,徽宗便跟李姥闲聊道:“姥娘是汴京的老人儿了,想必也已有所耳闻,如今宫里流行斗茶,实即比试点茶之技,若茶品、水品佳好,自是应有之义!斗茶所较,乃是‘盏面乳花’,‘咬盏’与否!姥娘家里如今也常摆弄这些吗?”

“呵呵,老身年轻时候也做过这等勾当,只是如今手脚都不利索了!再说我们毕竟是小户人家,斗茶是贵人们的事,我家女儿也只是有客人来时才摆弄一下,平素也顾不到这些!”

“姑娘心灵手巧,自然是不学而能的!”徽宗笑道。

两个人正说着,只听楼上一个声音道:“看来官家是喜好斗茶的!”

徽宗闻听此言,惊得险些乱了手脚,他忙转向那个声音的来处,原来是师师下楼了,只听她进一步说道:“斗茶风习,始于国朝初年,而于今为盛!官家在其《宣和宫词》中有云‘上春精择建溪芽,携向芸窗力斗茶。点处未容分品格,捧瓯相近比琼花’。不过小女子还是要唐突一句,这斗茶之事靡费太过,此风不可长,正可谓‘争新斗试夸击拂,风俗移人深可痛’!”

师师着一件贴身裁剪的绛红长褙子,玲珑曼妙的身材尽被托出,惊魂稍定的徽宗一时顾不得多在师师身上停留目光,他见师师如此非议自己,倒觉得有几分道理,忙问道:“是吗?官家还有这等诗?鄙人孤陋寡闻了!”

“呵呵,官人再次光临寒舍,有失远迎!”师师走到徽宗跟前后行了礼,“小女子造次了,冒失之言,官人勿要见怪!”

“姑娘多礼了!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为君者自当戒慎戒惧!”徽宗看着师师坐下了,面对绝色佳人,果然如品佳茗,“呵呵,只因那日去后,姑娘的乐曲始终萦绕耳畔,挥之不去,令人夜不安寝、食不甘味!故而深夜冒昧来访,多有叨扰!”

李姥喜上眉梢道:“咳,官人说哪里话!咱们东京富贵人家一向喜欢把酒宴安排到晚间,定要欢饮达旦!这才是盛世气象嘛!”

“呵呵,姥娘说的是!像今晚这样的好月色,哪里舍得轻易就入睡了!”徽宗附和道。

李姥走近了师师,小声吩咐道:“女儿啊,把你分茶的看家本事拿出来,这位官人是贵客,理当周到才是!”

师师看了看徽宗,一笑道:“那小女子这就献丑了!许久没弄这些了,若是分得不好,还望官人多担待则个!”

“姑娘谦虚了,姑娘灵心妙手,想来定然不同凡响,鄙人拭目以待,呵呵!”

二人说着,李姥就让云儿、小芙提来了热汤和一应茶具,随即李姥就退了出去。师师于是走到了徽宗面前的桌旁,为了照明,她特意让云儿点上了一支大蜡烛,她一面提起执壶来往茶杯里注汤,一边用茶筅击拂拨弄。

徽宗站起身来在一旁端详着,师师所使用的茶盏正是自己一向推崇的青黑色,且有兔毫一样的细纹,茶盏的碗口宽大,盏壁看着也厚实;因为黑色的茶盏便于衬托茶汤、乳花的颜色,碗口宽大则便于击茶、拂茶时茶筅的运转,盏壁厚则利于保温,也利于乳花的持久。想来师师也是拜读过自己所编着的《大观茶论》的,徽宗不由得频频颔首,乃不禁插言道:“从前击拂都是用茶匙的,茶筅是自近年来才使用的,姑娘知道这是为何吗?”

师师正在专心致志地分茶,激发在茶汤表面的粉末将要占满整个茶杯,待她稍有余力,便回道:“茶筅便于绘图吧!”

师师所使用的茶筅也甚合自己的心意,徽宗又卖弄道:“今上有云:‘茶筅以筋竹老者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劲,本欲壮而末必眇,当如剑瘠之状。盖身厚重,则操之有力而易于运用。筅疏劲如剑瘠,则击拂虽过而浮沫不生。’【1】姑娘得其三昧矣,呵呵。”

徽宗见师师正用心分茶,就没有继续打搅她。此时但见茶沫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不一会儿,师师就大功告成了。

师师离开茶杯,放下了一应茶具,笑对徽宗道:“请官人笑纳!”

徽宗赶紧凑过去欣赏师师的成果,此时,整个茶汤表面已经形成了一幅人物画,徽宗一眼就看出了这是绘的自己,尤其是自己头上所戴的幞头最是逼真。

“呵呵,妙啊,妙啊!世人多半绘得出花鸟、草木、山水,却少有绘出眼前人物的,姑娘当真别具一格,朕……”徽宗又差点露馅,忙改了口,“真是佩服!”

师师还是听出了一点异样,不过她并没往心里去。师师先是陪着徽宗吃了几盏茶,说了一会儿闲话。师师看了看院子里,此时月已升上枝头,师师便一笑道:“官人既然想听曲子,那就请到楼上去吧!看来官人是凑着有月才来的,当真雅人深致!”

徽宗只好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二人上了楼,此时月亮的清辉照进了琴房,初弦凉月一帘秋,万千愁思到心头,师师别有所感,于是焚香对月,静心敛气,先行弹奏了一曲自己所谱制的《吴江冷》。

一曲既终,泠然生寒,连屏风上画着的淡墨山水也似乎着上了绿绮琴的颜色,变成了绿色,接着又变成了更深的黛绿。徽宗听得入了迷,但觉那黛绿色也染上了师师的衣衫、面孔、头发、手足……

乔贵妃固然弹得驾轻就熟,往往使人沉醉其中,可是师师一弦清一心,人间难能几回闻?且美人美曲,可遇而不可求,徽宗恍若此身已在天宫,不知今夕何夕!

师师见徽宗半天没有反应,便隔帘媚声问道:“官人怎么不问曲子的名字了?”

徽宗尚未回过神儿来,师师又重复了一遍,徽宗这才回道:“定然又是姑娘的匠心之作,不问已可知!”徽宗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前,对着南面天井里的月光,忽然吟诵起李季兰的《相思怨》道:“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师师见徽宗如此动情,顿生知音之感,她也站起来到了另一扇窗前,对着天井里的月光,惆怅好一会儿,方怨诉道:“不瞒官人说,小女子平生爱月,一度成癖成痴,记得从前时候,每每总爱随着月之升沉,而或走或停……夜晚乃一日之中最安逸之时,月色乃是碧空之上最为静谧的光色,月光之下,天宇澄澈,霜露洁白,冰雪明净,比起艳阳下的滚滚红尘,真好似仙境与人间之别……”

徽宗隔着帘子看了几眼有些浑然忘我的师师,其逸韵幽姿更胜近观,真如天工雕出的玉人一般,徽宗一时呆住了,半晌才附和道:“李长吉有诗云‘月漉漉,烟波玉’,月之精神、气韵与光景,尽在于斯!”

“月漉漉,烟波玉……月漉漉,烟波玉……”师师反复咀嚼着这一妙句,“好个李长吉,这句诗真让人喜欢,看来官人也真是我辈中人了,呵呵!”

师师说完,便回身吹熄了身旁的蜡烛,又掀开帘子走过去吹熄了徽宗身旁的蜡烛,此时满屋里只有月华的清辉了。

“怎么,姑娘有绝技?”徽宗略有些吃惊地笑道。

师师只是笑而不语,昏暗之中的她开始弹奏起一曲《平沙落雁》,徽宗于是跟着坐下来静心聆听。

“平沙落雁”本是着名的“潇湘八景”之一,徽宗在早些年曾见识过一幅绘有此中曲意的水墨小品画:黄昏将至,烟波浩淼的洞庭湖边寂静安详,岸边的一带白沙洲上,蒙蒙如霜;一群大雁从远天飞来,在空中徘徊啼鸣,已有几只降落于沙洲之上,仰首与空中的飞翔者相互鸣叫呼应,继而雁群一一敛翅飞落;远远望去,雁群、沙岸、水波,都在愈来愈显浓重的暮色中沉沉睡去……

乐曲以舒缓的节奏和清丽的泛音开始,展现了秋江上宁静而苍茫的黄昏暮色;之后旋律一转而为活泼灵动,点缀以雁群鸣叫呼应的音型,充满了生机和欢跃;最后又复归于谐恬静的旋律中,意境苍茫恬淡而又生趣盎然!其间有泛音、滑音等琴的特有技法的运用,使得乐韵更加丰富,乐曲的感染力也更为强烈。

徽宗听得其意,忙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他又走到了向后院开着的那扇窗前,望着那后院的花园,以及远处金水河边的点点火光。

“官人要不要也来一曲?”一曲终了后,师师起身笑问道。

“什么都瞒不了姑娘,不过鄙人没有姑娘的绝技,弹得不好,姑娘勿笑!”

徽宗掀开珠帘子走到了琴边,昏暗中竟不期然碰到了师师的手,于是他忍不住便抓起来紧紧地握住了,还贴到了自己的胸口上。师师只好由着他,一阵心跳过后,开始不无深情地望着他。

“官人今晚用过了酒饭再走吧?”师师略带些羞涩地低声问道。

“啊——,也好!”徽宗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放开了师师的手,坐到了琴边,待师师重新点亮了琴桌旁的蜡烛,便试着弹了几下,“看来鄙人的指上功夫尚可,呵呵!那就给姑娘来一曲《长相思》吧!”

由于习练了多日,徽宗弹得还算不错,师师的脸上绽放出了那久违的满面的会心笑容!等到徽宗一曲弹罢,满面春色的师师再次吹灭了蜡烛,坐到了他的旁边,此时恰好一块云彩遮住了月光,徽宗略感不适,正欲起身往屋外走,师师一把牵住了他的衣襟,只听那清切幽婉的声音道:“但有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徽宗意有所动,回过了身来,两个人就这样紧紧靠着,不一会儿,月亮又出来了,窗前一片竹影婆娑,幽明晦暗之中二人就这般低低地絮语起来。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酒菜备好了。师师便一只手拉着徽宗下了楼,两个人紧靠在一起坐了下来。

师师指着桌子中间的几样开胃小菜,笑意盈盈道:“这是小女子的新创制,有开胃之效,官人务必尝尝!”

“师师乃仙子降凡,一向心裁别出,这几道菜定然别有风味!”徽宗笑道,说完就凑上去嗅了一下,露出餍足的神色。

师师端起注壶给徽宗和自己都斟满了,媚语道:“这是江西所产的名酒蓝桥分月,小女子稍加沉淀,使之更觉清冽而不醉人,官人务必多吃几杯哦!”

徽宗已经察觉到师师有要他留宿的意思,又担心被郑皇后晓得,一时非常矛盾,可究竟没能敌过如花美眷的回眸一笑,遂道:“佳人盛情,却之实为不美,也罢,今日佳人在侧,那就尽情畅饮一回吧!”

两个人于是畅饮起来,为助酒兴,师师手执檀板,又让云儿抱来琵琶,二人配合着边弹边唱了几首词。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微醉的徽宗觉得有些体热,于是松了松衣襟,哪知不小心就露出了里面的衣服——那是二龙抢珠坎肩和龙凤鲛绡直系,师师蕙质兰心,又见多识广,借着明亮的烛光,竟然一下子就认出了此乃御用之物!师师此前已经从徽宗的言行举止中察觉出了一丝异样,因而此番她能够立即做出反应!

师师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头冷水,酒意和缱绻之情顿时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慌得她连忙站起了身,不小心把酒杯碰到了地上——摔碎了。

云儿丢下了琵琶,凑过来问道:“娘,怎么了?”

“没、没怎么,不小心碎了一个杯子,你、你快来扫了!”

云儿听到师师的语气很不寻常,忙近前来,又看到师师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又看到醉陶陶的赵官人,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不便多问,只得扫完了碎杯子赶快退了出去。

徽宗带着酒意一把搂住了师师,道:“看你,一个杯子碎了,也值得你这么小题大做的!”

“对不住官人啊,突然身上有些不大舒服,想先失陪一会儿!”师师陪笑道。

“哦,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

“不用,躺一会儿就好了!”师师忙丢开徽宗去了闺房中躺了下来,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云儿接受了上次的教训,也不敢再吱声。

徽宗见师师一去不回,自己一个人也无趣,只好在云儿的相送下出了醉杏楼。不过在临行前,他还没忘从袖口里掏出一颗大品珍珠塞给了李姥,李姥自是乐得合不拢嘴。

云儿上了楼来,看到师师直愣愣站在那里,当即吓了一跳,不禁道:“娘,刚才究竟怎么了?不是好好的吗?”

“休要多问!小心有大祸——临头!”

师师的脸色非常难看,云儿被吓得不轻,身子开始哆嗦起来,嗫嚅道:“那,那如何是好?”

师师看到云儿那可怜样儿,又想起刚才自己那副可怜的样子,突然又不觉得害怕了,反而大笑道:“哈哈,看你吓的,没事!娘故意吓你的,收拾完了,就歇了吧!”

说完师师就转身回房了,云儿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想了好一会儿……

【1】语出宋徽宗《大观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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