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浓郁的乌光从那只枯手中溢出,将顾君华的身体笼罩。
他的丹田内,那正缓缓延展的乌光似乎受到某种感应般,快速化成一个漩涡,而后开始转动。
顾君华惊讶地发觉,坎长老那包裹着赤子之心的封印,竟然随着这乌光化成漩涡而跟着旋转,迅速开始崩解,水之本源逸散,大部分被丹田中的雷惊苍龙所吞噬,一声高亢的龙吟响彻丹田,顾君华感受到了黑龙的兴奋。
与此同时,基础道法“心若止水”也开始吸纳那些剩余的的水之本源,在这个过程中,那乌光漩涡逐渐涨大。
当水蓝色的光华几乎全部逸散之后,许多微红的丝线从中钻出来,那是儒家基础境功法“赤子之心”,正要霸占顾君华丹田正中心的主导位置,却猛不防被那乌光漩涡吸附了过去。
“丹田炸开会是个什么样子?”顾君华感受着体内的变化,心里默默想着,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这样一个疑惑。
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体内的漩涡受肩膀上这只手上所散发出来的乌光影响,旋转的速度正在加快,像是被其不断催生一般。
顾君华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缓,等待“赤子之心”与“心若止水”相撞,等待生命的终结。
他在内视中,感应到了红色丝线的不断挣扎,似乎极其不愿意被那漩涡拉扯。
赤子之心躁动,像是要与乌光相抗衡,可那漩涡一震,莫名的力量传出,瞬间压住了它的所有不服从。
不分先后,心若止水也被乌光漩涡所吸附,此刻与赤子之心并列,顾君华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两种不同的功法,互相碰撞,刚开始还互相排斥,让他丹田一阵绞痛,即将炸裂般,可那漩涡只是分出一缕乌光,将这两种功法各自包裹,便化解了这个危局。
想象中的炸裂并未发生,此刻他的丹田里,正中央是那乌光漩涡,黑中发亮,并不像雷惊苍龙的身体那般漆黑如墨。这漩涡旁边是一红一蓝两种以不同气息、不同运转方式、不同状态存在的功法,各自被一层薄薄的乌光笼罩,自行运转。
与练就至道阴阳印之时,以自身内力包裹阴阳二气很像。
丹田中,显然形成了以漩涡为中心、道家“心若止水”与儒家“赤子之心”作拱卫的局面。
雷珠处在乌光漩涡的正上方,与乌光漩涡互不招惹,雷惊苍龙则百无聊赖地盘在漩涡中悠闲地睡觉,身体已经涨为约六寸长,似乎只有它不被影响。
黑袍人将那只枯手拿开,静静站在顾君华面前。
“我已将杂家心法传给了你,你现在处于杂家功法一境——海纳百川。以后你可以用杂家心法将十家功法共融,就能像其他人那样,进阶不再受阻。”
顾君华能感觉到,黑袍人此刻正望着他,但已经没有了方才那种毒蛇盯上猎物的阴森感,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长辈在凝视后辈一样。
这种感觉,与坎长老望向他的时候十分相似。
顾君华抬起头来,凭着感觉与这个黑袍人“对视”。
尽管并不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可顾君华能够感觉到对方已经没有了方才那种敌意。
“你说的对。”
四个字说完,黑袍人的身形明显佝偻了下去,“十六年了,杂家覆灭十六年,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反倒给你带来了多舛的命运,你确实不必为杂家做些什么。”
“是我恬不知耻了。”
黑袍人的声音变得沧桑了许多,让人听着更加不舒服,可顾君华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无奈与哀伤。
“可是,你要好好活着。”黑袍人说完,对无道散人拜了拜。无道散人眸光闪动,并未有何动作,接受了这一礼。
“保护好困心锁。”黑袍人最后说了一句,转身迈开步子往山下走。
“十六年前,你为何不出手?”无道散人面带痛苦之色,闭着眼睛,音调中带着疲惫。
无人应答,黑袍人往山下走着,像是没听见无道散人的话。
“我问,十六年前你为何不出手?”无道散人忽然睁开眼睛,大袖一招,凡尘山上风雷滚滚,掀起滔天威势,无尽磅礴的天地元气朝黑袍人背后涌去。
不过却并未落到黑袍人的身上,因为他的身形忽然就消失在了原地,如同从未出现过。
劲气落空,却并未停止,下一刻无道散人一个幻灭出现在半空中,俯视整个凡尘山,凡尘山下,一辆通体装饰都为黄色的马车正在转头,无道散人目光所向,那落空的劲气便一个转弯,如离弦之箭般朝着那一抹明黄飞射而去。
劲气瞬息即至,带着让人心惊的力道,就算隔了很远,顾君华也还是能感觉到其中夹杂的强大力量,还未击中马车,那拉车的黄膘马竟然发出悲哀的嘶鸣,两条前腿打颤,就要跪倒下来。
“散!”
一个字,虽然简单,却带着无穷的意志,如同九天之上的神明降下不可逆转的法旨,从车厢中传来,与无道散人发出的劲气相撞。
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土石崩裂,却像是一颗大石落入棉花中,一丁点波澜都没有掀起。
无道散人那强绝的劲气,竟然真的就随那一个字的响起而散去,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前一刻还在勇猛冲锋,却在听到将令的瞬间停了下来。
即将跪倒在地的黄膘马站了起来,迈开腿脚狂奔,一阵尘土被掀起,尘埃散去,原地什么都没有留下。
无道散人从半空中飘落下来,目光依旧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脸上带着萧索之意。
“师父,刚才那是什么?”顾君华还从未见过这种依靠一个字就能抵抗攻击的手段,径直问无道散人,丝毫不怕此刻问这个问题会惹师父不开心。
“应当是名家与法家手段的结合。”无道散人把目光收了回来,对顾君华道。
“这个人是谁?”
“就如他所说,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无道散人给出了与那黑袍人一样的回答,“是不是很讨厌他?”
顾君华点点头。
“没想到杂家还留下来一个这样的高手。”无道散人表情似喜似悲,“他的实力不及我,可战力却相差不多。”
顾君华知道,师父又想起了路九霄。
“不要恨他。”无道散人竟忽地这么对顾君华说了句。
“为什么?”
“那你为什么恨他?”无道散人反问。
“您刚才也问他,为何当年没有出手,他身为杂家的人,杂家被灭时没有出手,现在却找上我,让我为了杂家传承和复兴活着,我讨厌他。”顾君华脱口而出。
“嗯,他这样做是不对。”无道散人点头,“就如你刚才所说的,他这是大义凛然的恬不知耻。可你这只是讨厌他的理由,为师对你说的是,不要恨他。”
顾君华想了想,低下头表示不明白。
“为师当年不也没出手。”无道散人拍拍顾君华的肩膀,语气沉重,“为师是因为天宗的羁绊,好歹还有个自我安慰的理由。”
“他这十六年怎么过来的,根本无人知晓。为师同你一样讨厌他,觉得他就像儒家那帮伪君子一样,好听的一说一大堆,实际上做到的没几条。”
“可是啊!他有一句话说对了。你要好好活着,如果哪天,天宗被灭门了,你会怎样选择?”无道散人望着顾君华,目光清澈澄明。
“弟子必会死战到底,与师门共陨。”顾君华答的斩钉截铁。
“嗯,或许所有弟子都这么认为,觉得这样才是对得起师门,对得起自己的身份,这样置生死于度外就是对师门最好的报答。”
“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若十六年前,他出手了,到最后能改变什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多一搭上一条命而已,那么十六年后的今天,你自解封印,没人救你,为师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为师面前死去,眼睁睁接受着杂家最后留下的希望覆灭。”
“或者你多活三年,依旧逃不了一死。”
顾君华沉默,他承认无道散人说的有理。
“你要明白,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情,你可以淹死、撞死、摔死、饿死、渴死、累死、冻死,只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一抹,或者将内力灌入掌心,击碎自己的天灵盖……都可以让你抛下所有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与痛苦而死去。”
“可活着,却要背负那些忘不掉的、不得不面对的伤痛。”无道散人一边说,一边往三清殿东方的离火洞走,坎长老在黑袍人离开之时就回到了坎水居,众弟子不知都在什么地方,偌大的凡尘山,此刻就只有无道散人与顾君华这两个人。
“知道为师为何讨厌儒家的人吗?”无道散人忽然问顾君华道。
“两家教义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道家又威胁到了儒家第一世家的位置、况且孔圣峰这些年来对凡尘山诸多打压。”顾君华想了想,答道。
“你说的那些是俗世人眼中的理由,并不是为师这种世外高人的理由。”无道散人翻了个白眼,又恢复了那个洒脱不羁的无良形象。
“那您是出于什么理由讨厌儒家?”顾君华心中发笑,顺着无道散人的话往下问。
“因为我讨厌儒家人说话只说一半。”路过三清殿的时候,无道散人随手把手中的白玉杆拂尘丢到了三清像前,拜访贡品的盘子上。
“特别是孔子的那句流传最广的对‘仁’的定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道散人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转过身来。
“应当还有下一句——己所欲,亦勿施于人。”
只是普普通通的音调,却如同雷鸣般在顾君华耳旁炸响,他的大脑一阵嗡鸣,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八个字:
己所欲,亦勿施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