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自那日从雁蒙山地宫死里逃生之后,便一直被安排在赫连赤丹的营帐之中修养。他之前受过几番重伤,在罗必武的军中更是遭受了酷刑,而后连日奔波,心神俱疲,又被渤海人掳来做了数月的苦力,早已经积劳成疾,若不是因为仅有的几层内力勉强支撑着,只怕已经成了雁蒙山麓的一副白骨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何晏之一连躺了数日,竟是人事不省。他的精神一旦松弛下来,整个人便如同散了架子一般,每日里只是昏昏睡着。赫连赤丹派了部中最好的巫医前来给何晏之看病。那巫医又是灌药又是扎针,还在病榻前设了香坛法案,早晚焚香祷告,画符摇铃,整日在何晏之耳边念念有词,美其名曰:唤魂。何晏之不胜其烦,却根本没有力气赶他走,只能生生忍着。
何晏之心中一直挂念着君嘉树,不知道这孩子如今怎样,然而赫连赤丹一连几日没有出现,自己身边除了巫医便是进进出出的陌生士兵。他只能不停地对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说,自己要见赫连赤丹。可惜并没有人理会他,一来二去,便过去了十余日。
何晏之渐渐心焦起来。这么长时间未能见到君嘉树,他已经隐隐有些不安。这一日,何晏之勉强起了身,他在营中来回走了几趟,便披了件外衣往营门外走去。几个渤海士兵急忙上来拦住他,用生硬的汉语说道:“九王殿下,七王曾有吩咐,您不能离开营帐。”
何晏之冷笑道:“放肆!既然知道我是你们的九王,还不快带我去见王兄?七哥是让我在这里养病,不是让我在这里坐牢!”说罢,依旧径直朝外走去。
那两个士兵又跟了上来,却不敢蛮力阻拦,仿佛对何晏之还存着些许的畏惧,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何晏之,一边恳求道:“请九王殿下不要为难奴才们。七王现在公务繁忙,不容闲人打扰,还请殿下回帐中等候吧。七王若是得空,定会前来看望殿下。”
何晏之佯怒,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道:“哦?你们的意思是说,本王是闲人?”
两个士兵急忙跪倒在地,不住叩首,口中道:“奴才该死!九王息怒!”
何晏之本来就是在装腔作势罢了,若是依着他的本性,绝不会为难两个兵丁,然而他心中对渤海人本就存了一份怨憎,对渤海的士兵更是避之如蛇蝎,便也不叫两人起身,仍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无视二人已经磕破的额头,稍待了片刻,才顺水推舟道:“算了,既然七哥如今在军中事务缠身,我也不该去打扰他。不知那日同我在一起那两个清人现在何处?你二人带本王去见见他们吧。”
两个士兵只是面面相觑,良久,才支支吾吾道:“奴……奴才也不知道那两人在哪里……”
何晏之皱起了双眉,低喝道:“同我说实话!”
其中一人道:“回禀九王,所有被抓来的清人苦役都已经……已经被……活埋了……奴才们并未曾听说营中还关押着清人,大约……大约应该是……一并都埋了吧……”
何晏之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要昏厥过去。那两人急忙上前来扶住他,何晏之只感到胸口像被撕裂了一般痛楚,他想到君嘉树那张少年稚气的脸,又想起一路上来两人相互扶持才躲过重重劫难,不禁心如刀绞,喃喃道:“嘉树……嘉树……是大哥害了你呀……”他又抓住那个士兵的手,咬牙道:“那些清人都被埋在哪里?快带我去!”他面目狰狞,眼底一片血红,厉声道,“那个少年乃是我认下的义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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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正在争执着,营帐门口传来了赫连赤丹的声音:“九弟,听说你要见我?”说话间,几个亲卫簇拥着一个魁梧的男子走了进来。赫连赤丹一身劲装,身材健硕,极为勇猛,他的眼睛与何晏之长得尤为相似,都是细细长长的凤目,眼角上挑,鼻梁高挺,两人站在一处,倒真是有几分神似。
何晏之此刻正是怒不可遏,便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开门见山道:“七哥,为何要做这等残忍之事?”
赫连赤丹却是一愣,颇有些不明所以:“九弟什么意思?”
何晏之冷笑了一声:“七哥已经把那些俘虏来的清人苦役全部都活埋了吗?”
赫连赤丹“哦”了一声,不以为意地轻笑道:“我道是什么要紧的事。处置俘虏不就是如此吗?掳来的牛羊可以吃,掳来的女人可以配种,掳来的汉子自然是杀了。何况他们修筑过地宫,更加留不得,本来就是要用来作活祭的贡品的。”
何晏之心中痛极。他想起自己在地宫中与那些俘虏们相濡以沫的岁月,不禁悲从中来,大家亦都是萍水相逢,突逢大难,无非想着有朝一日能活着逃出去,重返故里,如今却埋骨关外,连尸骨都不知道在何处,一夕之间全都成了孤魂野鬼。而始作俑者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说着这等轻描淡写的话,仿佛被活埋的不是活生生的人,不过是一群牲畜。他于是拍拍自己的胸口,声音都有些打颤,道:“我亦修筑过地宫,按照七哥的意思,应该也将我埋了才是。”
赫连赤丹皱着眉看着他,声音亦冷了下来:“我们兄弟重逢本是喜事,九弟怎可因为几个俘虏的区区小事这般顶撞兄长?”他走近了一步,神情复杂地看着何晏之,低声道,“我知道,你自幼流落在中原,自然一时间与我们有些疏离,然而你身上到底留着我们赫连氏的血,你是真正的渤海人,是父王的亲生儿子。浮舟,从今天起,你要对自己有一个重新的认识,莫要再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在我面前撒野也就罢了,到了咱们三哥前面,你可一定要小心谨慎。”他顿了顿,又道,“哲木朗可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人,你莫要触怒了他,否则到时候连七哥也救不了你!”
何晏之紧抿着唇,只是不语。理智告诉他应该识时务,如今身处渤海西屯,决不可放肆,然而面对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七哥,他竟没有太多的畏惧。他离开渤海时实在是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真切,只是本能的,下意识中认为,眼前这个七哥是不会伤害他的。
赫连赤丹见他如此倔强,便叹了一口气,道:“老九,你还是小时候的性子,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他拍了拍何晏之的肩膀,“三哥过两天就回来了,想必他一回来就是要见你的。九弟,你这几日还是待在营中好好养伤吧。”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七哥请留步。”何晏之唤住了他,他按捺住心中的悲愤,低声道,“不知道那些清人被埋在何处?七哥,那日与我在一起的少年和我有患难之交,我一直将他看作自己的弟弟……”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黯然道,“他自从与我相识后便连遭不幸,可谓家破人亡,我心中甚为愧怍,想祭拜一下他的亡魂。还请七哥让我去见见他的尸骨。”说着,朝赫连赤丹深深作揖。
赫连赤丹失笑道:“原来你是为了那小子啊。”他哈哈大笑起来,“谁告诉你,我弄死了那个小鬼?”
何晏之一怔,随之心中涌起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颤声道:“嘉树……嘉树他还活着……是吗?七哥?”
赫连赤丹点了点头:“我看你同那两个人的关系不错,那小子又这般护着你,想必是旧相识。便把那两个人安排在了包衣营中,也叫管事的教他们一些规矩。等他们学会了做奴才的本分,便派来伺候你。你身边总该跟几个下人,既然是熟识的,用起来想必也更顺手一些。况且你久不在渤海,语言也不通,咱们族中的人,怕你一时也用不习惯……”
何晏之哪里还听得进去赫连赤丹在啰啰嗦嗦说什么,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君嘉树没有死!嘉树还活着!那个少年仍在活在这个世上,并没有和他阴阳两隔!他于是紧紧抓住赫连赤丹的手,急切道:“七哥!包衣营在何处?我现在可以去见见嘉树吗?”
赫连赤丹道:“包衣营中乃是奴隶们住的地方,你堂堂一个赫连氏的王子,怎么能屈尊去那种肮脏的地方?”他略想了想,道,“也罢了,你好好在这里养伤,我派人去把那个小鬼找来,让他在这里陪你说说话,给你解闷。你看可好?”
何晏之不禁喜上眉梢,朝赫连赤丹拱了拱手,展颜笑道:“如此,多谢七哥费心。”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