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越宁傻掉了,他真没经验,李家坳没中学,三家村只有初中没高中。他连一天高中的校门都没踩进过,哪里知道高中的学费有多少?别说因为义务教育问题初、高中学费的差别了,就是三家村那个初中,它跟县中初中部的学费,那都不一样。
问题一被点破,越宁很快就想明白这里面的关窍了。
长久以来,□□是个二元制的国家,农村不如城市发达。这一点并没有被忽略,所以农村学校的学费一直是比城市的便宜的。农村学校有秋忙假,城市学校就没有。虽然是用同一套课本,但是细微制度上的差别,还是照顾到了的。
小何医生说的这个两百八,在这个时候的县城,已经算是良心价了。一年五百六,三年就将近两千块,加上三年的补课费,两千块,真不够看的。
再者,八、九十年代是一个物价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的时期,以前的计划经济国家定价被打破了,新的市场定价又在磨合中。这里面,就包括学费,这学费,也是会涨价的。想像之前十年不变的学杂费标准,那是不太可能了。别说越宁这样的了,一些厂子里效益不好的城市职工,给孩子交学费都得靠借的。
小何医生看到越宁呆着一张脸,可怜又可爱的样子,想起他的身世,心也软了,得意劲儿也不见了,努力游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就照那个什么什么寄养的来,你看,你老师一个人住在这里,你放心么?”
越宁不吱声。心说,是你不放心吧?
“这样的,你也花不了什么钱,对不对?你还没成年呢,又遇上这样的事了,别人愿意帮你,你就让人帮帮,怎么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呐!”在小何医生看来,越宁这孩子真是太难搞了,一般小孩儿这会儿不是该哇哇哭的么?
这个道理越宁自认比小何医生懂得多,可眼前这情形,他还是觉得不能给小胡老师添麻烦:“我遇上什么事儿啦?这不是应付得来么?干嘛给人添麻烦呢?”
“那我们乐意呀!”
“你们?”越宁抓住了字眼。
小何医生一噎:“兄弟,你能专心点么?万一小胡这资格还不够呢?就用我家里的名义。这都不是事儿!现在说你呢。我八岁的时候看电影,做梦自己是游击队员神枪手,一人干翻鬼子一个排呢。我到现在也没干翻过一个鬼子呀。咱现实点行不行?”小何医生苦口婆心得以为自己改行当了思想品德课的老师。
“我很现实啊,兄弟。”
小何医生被气坏了:“你这小东西怎么听不懂话呢?你现在有资格被人照顾,懂不?小胡心眼儿好,要照顾你,懂不?多合适!”
越宁认真地道:“不能因为别人好心,就心安理得地去挥霍。真这样,好心人就太惨了。这是不应该的。”
这还认上死理了!小何医生还记得自己的初衷,但是又觉得越宁这样认真的样子,很难被他说服。打心眼儿里,他还有点小佩服,难得遇到这么脑子好使,心地也好的小朋友。最后,小何医生垂死挣扎了一句:“那以后你出息了,再报答她呢?”
他不说这一句还好,说了,正戳着越宁的痛处了。上辈子他倒是想回报来,小胡老师人已经不在了。于是小何医生就看到越宁的表情淡了下来:“我宁愿现在不拖累她,叫她活得好好的,以后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报答也能轻松过一辈子。”
小何医生不说话了,真的不太懂现在的小孩子了,但是他被越宁的决心给镇住了。小何医生身为一个成年男子,也经历过越宁这个年纪,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叛逆得紧。索性不说,打算跟小胡老师再商量商量,也是趁机能够跟小胡老师多接近。
让小何医生想不到的,小胡老师作为越宁的启蒙老师,越宁身上的许多品质,都是来自于她。
小胡老师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她不是只会教小朋友洗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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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胡老师烧好了热水,烫了杯子,很抱歉地对小何医生道:“我不常在这里住,家里的陈茶都坏掉了。”
小何医生怎么会挑剔呢?连忙说:“有热水就很好,茶喝多了晚上睡不着觉。小朋友也不要多喝茶。”
小胡老师答应了一声,倒了水,语调平平地跟越宁说:“你才出院,还是歇一下,等会儿送送何医生,你就在这里坐着,我住东屋,里面有书,闷了就去看书。”
越宁和小何医生直觉得不太对,小胡老师说的话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神态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越宁打算等稍晚一点再问,小何医生则在喝了半杯水,交代了下注意事项:“要适量活动,适量是多少?跳一百下绳啊,跑跑步啊什么,都可以。不要剧烈运动,运动完了及时擦擦汗。饮食?清淡为主,毕竟肠胃,咳咳。”
说完了,就被小胡老师端水送客,引到门外询问:“何医生,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寄养的,现在还能有?”
小何医生本来就想显摆这个的,没想到越宁拒绝了,不好再拿出来说事,没想到小胡老师自己先提出来了。小何医生惊讶地道:“你?”
小胡老师勉强解释了一下:“我家房子老了,隔音不太好。”
小何医生:“……”
小何医生苦笑道:“你都听到了啊,这死孩子太犟了啊,不好弄。办法当然是有的。福利院现在女婴被遗弃的太多了,收养的又少,得要人照顾。李……哦,越宁虽然不小了,可还是孩子又住过院的,要是少个负担,他们也未必就不答应。”
小胡老师沉默地跟他并肩走了一会儿,才冒出两个字:“谢谢。”
“嗐,谢我干什么呀?应该的呢。”小何医生不好意思了起来,又没话找话地问去镇上要不要他陪同,因为镇上有李家的女儿之类的。
小胡老师犹豫了一下,道:“那……好吧。”
小何医生开心了:“那我明天借辆摩托车……”
“不用,”小胡老师慌忙阻止了,她对摩托车有种不安全感,“那不是有客车么?我们搭早上的客车过去。八点的。”
“行,明早我过来接你们。”说完,十分不舍地走了。转头就去客运站买了六张车票。镇里开往县城的客车一天就两趟,对着开,早上出发、下午回来。小何医生把三人往返的车票都给买了,才回家吃晚饭。
第二天,过来接了师生二人往镇子上去,发现两人脸色都有点不那么好。小何医生也不敢插话,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了进去。默默地拎着准备好的给镇上好心人的谢礼,跟在这俩人后面,就像是个拎包的跟班。
他却不知道,师生二人晚间有一次简短的对话。
话题是由越宁发起的,直指中心地问小胡老师:“老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能跟我说么?别我为难。”
小胡老师也十分不客气:“你要住福利院?”
哦,我就知道何医生这货会把我卖了!越宁也直率:“福利院,挺好的。”
“老师就不好了?”小胡老师生气了,“不用我教你洗手吃饭了,对吧?”
越宁哭笑不得:“这都哪跟哪啊?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就是寄养,福利院还发你点口粮呢,就算没有这点口粮,我还没穷得养不起你。”
越宁无奈地翻去盆架上拿了毛巾,小心地递给小胡老师擦眼泪:“不是这个意思啊。”
小胡老师扯过毛巾擦眼睛:“你知道什么?自己一个人,可难了!别说你才这么小,就算你工作了,也四面都是墙……”
越宁蹲在她的面前,双手放到她的膝盖上,仰起脸来,诚恳地道:“我是想,不能把自己给养废了。我自己的事儿,能扛就扛,不能扔给别人。人是有惰性的,战胜惰性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开这个头。我以后肯定会遇到很多事儿,总不能遇事就想:会有人帮我的。然后就躺倒了什么事不干,等人帮忙吧?”
小胡老师怔了一下,很快又坚定了信念:“我知道你聪明,你过了八岁我就说不过你了。你随便怎么想,反正我不能干看着。”
越宁更无奈了:“老师你要把我给惯坏了。”
“我乐意!”既然知道越宁不是抵触跟她生活,只是不愿意增加她的负担,那小胡老师就完全没有了心理负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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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乐意”,三个字掷地有声,直到了镇上,谢过了张老头、邵奶奶、破烂王、书店老板娘、医生……等等好心人。又路过孙家的杂货店,发现店门紧闭,问了邻居才知道:“到强子姥姥家了。”闹事好叫赔钱的主意是孙国平两口子先定下来的,李王氏怎么会放过这子女里过得最富裕的一个呢?孙国平两口子去李家收拾烂摊子去了。
将这一切办完,越宁认真告知所有关心他的人,他以后就落户福利院了,孙国平夫妇也还没回来。小何医生拿着票,将师生二人又护送回了县城。
第三天上,越宁去福利院领了被褥、脸盆等等生活用品,到了宿舍。这是一间类似学生宿舍的房间,个人隐私就几乎没有了。学生宿舍还能容你自己拉个帘儿什么的,这里就全是听从管理,一目了然。一人有一个柜子,能放点私人物品,每个人的东西都很有限。
小胡老师强忍着什么话都没说,就是每天都过来报到。开始是每天都有理由的,福利院收留的儿童,照顾是要在报纸上公示的,没人认领,才算正式落了下来。先是听报纸消息,再是转户口,然后是学籍。
一连十几天,越宁被打败了。现在还没放寒假,小胡老师请假太多,对她自身影响很不好。这是一位能顶着局长公子的“追求”扎根乡村数年如一日的姑娘,跟她比毅力,越宁败退了。
他无奈地站到小胡老师面前准备认输,小胡老师被他装大人的无奈脸气笑了:“宁宁,物质的宽裕并不代表就一定能让人的精神也满足起来。人活着,不止要吃饭,还要有精气神的。能让关心的人过得好一些,我都会觉得心情好。”
越宁怔住了,如果她想要轻松一点的生活,早不必去山乡做小学老师了,人和人的追求,是不一样的。跟这姑娘讲物质生活的自己,有点蠢。懂事一点,别给她造成更多的负担就好。
蔫头耷脑地跟着小胡老师去了百货公司,看着她给自己买新衣服、新文具。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败给了小胡老师。小胡老师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这是拿自己在越宁心里的份量以及越宁的懂事程度做赌注。把越宁给坑出来了,也没觉得特别开心,只想对越宁更好一点。
师生俩的组合,就开始了这么一段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