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破领着几百兵士与船夫水手,兵不血刃就拿下了难波,这无疑是为奇袭作战开了个好头。可是事情接下来的发生,就全然变成了一场灾难。
因为占领难波城时天色已晚,能够随时投入战斗的三百赵兵又无力控制全城,为了保证登陆场的安全,保护送上岸的一百多饱受海路折磨而身体羸弱的将士,苏破只在城里留下了少数兵力,却把主力布置在码头和紧邻码头的商埠。这样的安排本身并没有错,在陌生的战场环境下,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集中力量才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结果码头是安全了,可等段四带着一众水陆军的将领上岸,昨天进城避难的倭民已经逃出去大半,剩下的基本上都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逃走的倭人实在太多了,赵军既没精力更没兵力把这些人全都抓回来。这就直接导致了两个严重后果:首先是失去了战役的隐蔽性和突然性。逃走的倭人之中总会有人逃去平安城,藤原氏收到消息也必定会进行备战,突袭和偷袭的战术都用不上,剩下的就只能是做野战攻城的准备。当然,段四也不能不承认,赵军本身就不具备奇袭平安城的力量。在经历了半个月的海上漂泊之后,四个营的陆师至多还剩下四个哨的兵能勉强投入战场,明州登船时的两千健卒,最少有三分之二的人需要进行休整。好在他手里还有一千多水师,主动进攻是肯定不能指望他们,但被动自保好歹还是无虞。但这并不是关键。对段四来说,当下最要命的是,他的人手不够,船队带来的东西根本就来不及运到岸上。
原本在东倭方略里,南线作战的要点是轻装突袭,可是从前三口手里拿到几百万贯的兵部财大气粗,各种各样的物资辎重不要钱似的向方略里添加,什么粮食药品军械帐篷生铁食盐矛头单刀羽箭弩箭丝绸绢麻布匹仁丹伤药……只要能想起来的都给它写上,结果把后勤补给单子越拉越长。等段四到了明州之后,又生怕大军到了东倭临时缺了这样少了那样,大手一挥,按照补给单子上开列的物事每样再加三成,于是最初设想的三四十条海船就变成了一百三四十条,而轻装突袭也变成了重装突袭。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更加倒霉的是,整个大赵,从兵部尚书到水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操橹小卒,也包括那些长年累月在海上漂泊的海商,没有一个人见识过大编队的海上航行,谁都不知道这样庞大的且负担着军事作战任务的船队在抵达目的地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负责船队编成的水师军官完全是按照平原地区行军的标准来制订和指挥整个编成,依旧把船队按战斗力和载重大小分作前锋、左右护卫、中军和后卫。当时谁都没看出来这样做到底意味着什么。船队在明州外海编成之后,就浩浩荡荡地一路向北,靠着老练水手的指引以及百中无一的运气,一头就撞进了难波湾,顺利地开辟了登陆场,还占领了难波城。现在问题出来了,派作前锋的二十多条船里最小的也是两千石海舟,空载吃水都是深近丈五,离岸两里外就得落碇,不然就要小心搁浅。结果二十多条大海船雁列停泊,顿时就把整个港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后面的不管是大船还是小船,通通不得通行。前面的船落碇,后面的自然是萧规曹随,各船纷纷下帆落碇。一百三四十艘大海船大海舟占据了大半个难波湾,碧波之上蓝天之下,舟船如山高桅似林,威武雄壮是不消说的,可问题是,就靠船队自带的三十多条六橹船和八橹船,猴年马月才能把船队载来的物资送上岸?哪怕是运上岸了,可倭人又跑了个干净,又到哪里去找来足够的人手搬运?结果这些好不容易运上岸的物资便只能混乱地堆在码头。
要是运上岸的东西能派上用场,那也罢了。可看看先运上来的这些都是什么?三万贯铜钱,两千匹丝绸,八百匹粗布,二百三十担茶叶,还有近十万斤的瓷器,用粗麻绳捆得扎扎实实的瓷盘瓷碗瓷碟等各种各样的瓷器堆了三个码头,让本来就很紧张的泊位愈加地不敷使用……担任警戒和戍卫任务的水师调走一半的橹船去抢运盔甲羽箭,花了三天半时间,把船队带来的几十万枝现成的羽箭和七千多套盔甲全部送上了岸。这些物资足以让上岸驻扎的水师官兵平均每人领到三张弓或者弩、七百支羽箭以及十套以上的盔甲……他们这样做的结果是,直到第六天的上午,都还有三百多澧源禁军没有下船。而在这个时候,却已经没有多余的船能够搭载他们上岸了,因为没有船了。就在头一天的傍晚,军官们才惊讶地发现,岸上的粮食居然不够吃了,所以接下来的三天都要突击抢运粮食。不仅要抢运粮食,还要抢运战马的草料和精料。这一百多匹河东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具装战马,为了把它们平平安安地带来东倭,全军上下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和力气,所以亏待谁都不能亏待了这些牲灵!哪怕困守在船上的那三百澧源禁军就是伺候和骑乘这些战马的。
除了海上船上的麻烦,陆地上的事情也不少。倭人的个头矮小,他们的房屋自然就修得低,不管是商埠里的房屋还是难波城里的厅堂院舍,大赵的兵民住起来很不适应。睡觉没炕没床,坐下没椅没凳,伸个懒腰手就要捅破茅草屋顶,出个门不小心能撞到门框上,这日子真是要多不习惯有多不习惯。行军帐篷倒是带了几百顶,可偏偏找不到橹船运送,大家只好凑合着露天而宿。好在现在是七月,夜里合衣而卧也不怎么觉得冷。吃饭也是个大问题。倭人用的石碗木碗还没人的拳头大,开饭的时候,手里的饼子馍还没见少,盛的面汤一口就没了,这他娘算怎么个事情?所以早前人家什么东西都不运,先把瓷碗瓷盘什么的送上岸,也不是全然无因呀。
另外还有个重要事情就是筑城,或者说是修堡寨。按赵军的营盘标准,难波土城除了方圆够大之外,其他的基本是一无是处。城墙太矮,还不是夯土,踢两下就是一个坑,手脚利索点,眨巴下眼睛的功夫就能在土墙上挖出个上墙的梯子;城里建筑太多太密,还全是木板和茅草搭建,只要几支火把火箭丢上去,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把全城烧成一片白地。关键是那么大的一座城,城里竟然只有三眼水井,一眼在城主府另外两眼在寺院里,真要走了水,要想灭火还不如去缘木求鱼。尤其考虑到倭人用的水桶水缸也和他们的碗盘碟子差不多,都是小娃娃做游戏一般的玩意,就更没人敢呆在城里。面对这种情况,又考虑到船队带来的大量辎重补给需要妥当保管,段四和秦淦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干脆在土城以北临河的地方,依托地形新筑一个大堡寨。一来贮存物资,二来囤驻兵马,三来就把这里当作是个要塞,掐着东倭人的京师门户教他们尝尝如鲠在喉的滋味。等将来平定了藤原氏,这里还能和西南的鹿儿岛、西北的石见国呈鼎足而三的局面……
于是,渡海而来的大赵军民一面拼命地向岸上运送物资,一面在难波河畔修筑堡寨,一面还在抓紧时间休整,日子过得是既忙碌又热闹。
六月底七月初的难波港是个混乱的地方。这个混乱可以理解,因为这些来自大赵的将士们既没受过两栖登陆的作战训练,也没有学过什么统筹和管理方面的知识,更没有先进的通讯工具可以让他们更加便捷更加通常地进行调度指挥,所以他们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以得到原谅。同时这份混乱也是能够接受的。不管怎么说,哪怕他们因为混乱而造成了虚弱,可是,他们的敌人也没有趁这个机会来进攻。既然没有遭受攻击,那么就没有损失,而混乱和虚弱只是暂时的现象,总有秩序得到恢复的那一天,而糟糕的情况也会得到纠正和缓解。事实上,这些人就是在被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混乱中慢慢地摸索和学习,学习怎么在没有基地没有援军的情况下,跨越千里大洋在陌生的地方进行大规模两栖登陆作战。何况,就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他们也在不知不觉地把原本是属于战术范畴的奇兵突袭,变成了战略行动……
在船队抵达难波港的第九天,橘长则,就是橘石足的那位与东倭王室关系很近的族兄,偷偷地给橘石足送来一封书信。橘长则在信上说,藤原赖通已经举荐文室正弘为征夷大将军,再开太宰府,以“假节钺、聚合天下兵马、专命征伐合战”等权柄授文室正弘;文室正弘已经在平安城里招集了几万人,连同原有的三千兵马以及各家大臣派出的武士和扈从,再加丹波、山城、河内、摄津四国星夜勤王的援军,总计十万人马,不日就要出兵南下。
橘石足收到这份书信是在当天的午时末刻,到未时初刻,信就到了前三口手里。
前三口差点没被信上说的数字吓晕过去。他丝毫都不敢怠慢,急忙就跑到北城外的“工地”去找段四。
眼下的难波河畔,到处都是牛皮帐篷;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物资,蒙着大张大张的毡布,由提刀执矛的士兵看护着;四五个临时设立的铁铺里,锤头铁碇砸得叮当乱响;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俚曲,唱歌的人扯着喉咙叽里呱啦地胡嚎一通,博得人们的一片叫好或者是一通浑骂……
段四的大堡寨还没立起来,不过是稍具轮廓而已。从民船上调过来的几千船夫水手正在日夜赶工。人们把难波河上游的大树砍倒,然后把它们顺着河流漂下来,再在下游把木头捞起来,连树皮都不剥,直接锯成一样的长短,围着堡寨齐头并肩地埋到地下,再拿铁钉铁销扣死锁紧,就是一道鹿柴;进三步绕着鹿柴再围上一圈更高的木桩,于两圈木桩之间倒上土,反复地夯实,顶上再铺上木板,这就是寨垣了。只要立起寨垣,剩下的事情就比较轻松了,不过是些土木建筑而已……
前三口赶到中军大帐的时候,段四正好刚刚巡完营才回来。
段四还没看完书信,秦淦也到了。段四顺手便把书信塞给秦淦,自己先和前三口说话:“大和尚,我正说想去找你的。一一我听说,你打算给那两个叫什么的人……”他停下话,皱起了眉头,显然又忘记了那两个人的名字。
“武内仲麻吕。橘石足。”前三口说。虽然他努力想要保持脸上的庄重神情,可面对着段四,他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阿谀的笑容。段四的手里把握着他的前程,他想庄重都庄重不起来。
“哦,对,就是这两个人!”段四使劲地点了下头,说,“我听说,你打算把他们两个晋升作你的左大臣和右大臣?”
前三口立刻矢口否认有这么一回事。虽然他已经对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指天发誓,等他成为倭王之后,就立刻晋升他们俩为正二位的左右大臣,但在段四面前,他却是绝不敢承认。开玩笑,他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出家的僧人,大赵天子赦封他为倭王的圣旨还没有当众宣读,他凭什么去晋升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他相信,他要是敢不把大赵天子的威信当回事,段四绝对会当场活劈了他。反正想当倭王的人遍地都是,段四完全可以指鹿为马,随便揪个人出来就说这便是天子赦封的新倭王前三口,又有谁敢不信?谁敢不信的话,站出来试试?
段四笑着一摆手:“我就是听说而已,你别担心,更不要害怕。”他站起来,亲手端了杯热茶汤递到前三口手里。他没坐回自己的座椅,在帐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看前三口还是一脸的惶恐忐忑神情,就又笑着说,“大和尚,你真的不用担心这个。你想想,我和老秦来东倭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帮你坐上那个位子吗?不然的话,我们吃饱了撑的,甘心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漂洋过海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其实呀,在我们的眼里,你大和尚早就是倭王了,只是差着宣读圣旨而已。”
前三口原本被他说得一颗心又放回去,冷不丁地听他提到“圣旨”,楞噌一下又从座椅里蹦起来,大半盏热茶汤全都撒在手上,却顾不得茶汤烫得钻心,急忙替自己辩解:“段将军,你可不能信实那些小人的挑唆!我,我……我怎么会做出那种目无君父的逆道悖德之事!”
“你坐,你坐下说话。”段四摆着手教他坐下。这时秦淦已经看完书信。他把信笺放到案上,也不议论军事,就对前三口说:“大和尚,段将军的意思,不是说你罔顾君恩悖逆妄动,而是想给你提个醒。你看,我大赵的武职勋阶,从从九品下的执戟校尉,一直到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总共是九级五十四阶。为什么要设立这么多的勋衔呢?就是想给人留下一个盼头,留下一个念想。比如我的勋衔就是游击将军,我跑来东倭的目的,就是积攒军功好晋升游骑将军;而段将军哩,他领着游骑将军勋衔的游击将军,他的实在想法,就是要把这个领勋换成实衔。等我们都升了游骑将军,再上一阶就是正五品下的怀化郎将或者宁远将军,然后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如此类推,慢慢地一步一步一阶一阶地向上走。我是不用说了,能做到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那都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可段将军就不同,他的前程远大,总有一天要晋柱国封开国侯。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
段四被他的这番话说得满面放红光,心头明白这是秦淦在借机会向自己示好,可好话谁都爱听,咧着大嘴仰坐在座椅里,只把一只手乱摆,却舍不得说一句纠正的话。刀头上舔血的人,谁不信个好口采?他自然也不能免俗。而且秦淦恰恰说中他的心事,更高的勋衔爵禄不敢奢望,他确实是想着能有进柱国封开国侯的那么一天……
秦淦不理他,继续和前三口说话:“……大和尚,你是见过我们督帅的人。我们督帅的功劳也算是够大了吧?可他的勋衔也不过是正三品的上柱国,离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还差着两阶;他的爵禄也只是袭五世的县伯,离国公还差四级一一这两阶四级,就是他的念想。比照我们督帅还有段将军的情形,你觉得,你现在就允诺那两个人做左右大臣,是应该还是不应该?何况这两个人到现在都是寸功未立,说破大天,也止有些许投靠拥护的微末功劳。既没看见他们替你奔走,也没看见他们替你上阵杀敌,本事能耐更是瞧不出来,万一要是纸糊的玩意手指头一捅就现了原形,别人又会怎么看待你?而且你骤然提拔他们到了那么高的位置,他们想上进也没位置可以上进,接下来又会出现什么怪事?”他凝视着前三口,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和尚,藤原氏之祸啊……”
前三口本来就不是笨蛋,被秦淦这么一点拨,顿时就明白过来其中的道理。他站起来给段四和秦淦深深施了一个礼,诚恳地求教:“段将军,秦将军,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我……”他羞愧地喟叹一声,说,“唉,我被鬼迷了心窍,已经许了他们左右大臣的事。这个,这个,要是翻悔的话,就怕,就怕……”
秦淦点着头说道:“君子重诺,一一你身为藩王,更是要严守诺言。不过也不是全然无法应对。”他把手朝着段四一让。“这事可以教段将军为你解围。”
“段将军,”前三口满眼热切地望着段四。
段四从大案上扯了两幅赤绸,笑道:“大和尚,你别望着我,你要谢就谢秦将军,是秦将军出的这个主意。”他把赤绸递给前三口。“这是两份吏部发下的七品命官告身。你是大赵天子赦封的正一品东倭藩王,你的下属自然也要有朝廷的告身才算是真正的名正言顺。你先拿着这两份告身去问他们两个,是要先做大赵的七品官,还是要先做左右大臣。”
……送走前三口,段四和秦淦才开始会议军事。对于那封书信上提到的十万倭兵,他们俩的意见一致:这只是“号称”而已。别说是城主家都半仓余粮的东倭了,就是驻扎着二十几万禁军健卒的澧源大营,一点准备没有的话,十万人也不可能在十天之内开拔。就他们所知道的情况,遍数整个大赵诸卫各军,能在接到命令后的两日之内成建制开拔的队伍,只有一支一一燕山中军的钱老三旅;姬正范全旅还有孙仲山带过的那支驻地在燕水的骑旅,比着钱老三旅都要差上许多。姬旅成建制行动大约需要三天,孙旅则至少需要五天……
两个人议了半天,都觉得藤原氏动员十万人肯定够戗,但要说只有几千人的话,那也实在是太小看在东倭国一手遮天的藤原氏了。十万人肯定没有,两三万人应该差不多。可就是两三万人,也够赵军忙的。关键是这边的堡寨没有十天半个月肯定立不起来,而平安城到难波,总共也不到一百里地,就算敌人走得再慢,五天的时间也足够从平安城爬到难波了。
时间啊时间,到底去哪里能够再找出五天的时间呢?
段四和秦淦一起挠头。
段四抓着信笺默了半天,忽然问道:“你说,这个东倭的征夷大将军,是不是个能征惯战之辈?”
“什么意思?”秦淦摸不着头脑。
段四指着信笺上那个名字说道:“要是这个文室正弘不是个酒囊饭袋的话,咱们可以吓吓他。我给他来个疑兵之计……”说着话他放低声音,对秦淦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秦淦鼓掌大笑说道:“好!咱们就这样办!”
半个时辰之后,苏破和侯定领着三百步卒和五十名骑兵,循着道路一条黑线般向着难波河上游迤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