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营离城寨不过六七里,快马飞驰须臾即至,接到通报出来迎候的钱老三和姬正还没走出营盘,孙仲山带着数十护卫已然赶到。眼下敌人动向诡谲,军情急似星火,孙仲山来不及和他们叙谈,马蹄都没踏稳便一连声询问:“我说的那几个侦骑找来没有?”
侦骑都找来了。几个兵士当着孙仲山的面把自己见到的情形详详细细地叙说一遍,与前营片刻前送去的那份敌情并没有出入。刚刚赶到的邵川实在是不放心,又反复询问两遍,见几个兵士前后所说并没有错漏矛盾之处,温言抚慰鼓励几句才令他们退下。
邵川不再说话,和孙仲山一道爬在地图上,在脑子里把敌我扎寨宿营乃至南北上下的兵力分布与地理状况一一做印证,反复揣摩斟酌突竭茨人到底会在哪里囤兵设伏。从鹿河到莫干,沿黑水河两岸,赵军每天都要派出数十支侦骑,几乎把二百里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梳理了一遍,压根就没有发现突竭茨主力的踪影,难道说敌人都插上了翅膀,能从天上飞过来?
孙仲山没抬头说道:“敌人都是骑兵,一昼夜前进二百里很寻常。”顿了顿,他又用告诫的口气说道,“绝不能小觑突竭茨人的将领!他们连年征战,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滚打出来的人物,军事上的手段并不输与我朝名将,战场上的机智变化也不遑多让。这次出兵以来,敌人不打不缠不扰也不设伏,沿途重要据点毫不犹豫就能放弃,打的显然就是诱兵深入的主意。突竭茨人把一支重兵摆在这里阻挠,主力肯定是绕出了我们的视线向侧翼迂回。”他的两条胳膊用力地撑着军案,似乎有些不胜其力,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努力定了定神,把周围的战友们挨个仔细打量一番,似乎想把他们的相貌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邵川望着他肃穆的神情,琢磨他的口气,忽然间就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默立良久,孙仲山才幽幽地把话题续下去。“突竭茨人精心筹划两个月,等的就是我们粮尽力竭的那一刻。”
他的嗓子喑哑,声音就愈加地低沉,一字一句都如同深邃空洞传出来一般阴森,却是异常的清晰,仿佛千斤铁锤一般重重地敲打着在座的人。军帐里顿时就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针尖落地的声音。人人都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刹那间就把四肢百骸全都冻得僵硬。
其实,即便没有他的这席话,邵川等人各自也都明白,突竭茨人的发动就在眼前。大家都不是军旅新丁,设伏打援挖坑诈取的种种军事勾当,没亲手使过也见人用过。突竭茨人放任赵军一路大摇大摆地行军,要说这其中没有诡计图谋,谁都不能相信。但谁也没料想到敌人居然如此的深谋远虑,从赵军出征草原之日就开始设计,种种手段般般伎俩,一比一划全是奔着赵军的秋季方略而来。敌人的心计如此深沉,谋算如此长远,只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每个人心中都不由得觉得仓皇茫然空虚乏力。
“遭他娘!大不了就把这百十斤卖在草原上!”钱老三大约是受不了军帐里沉重的气氛,忍不住嚷道。他的形容本来就丑陋,右眼皮上曾受过伤,所以也扯着个黑眼罩,再加孤拐脸上没有二两肉,此刻心情激动,神情更是异常的凶煞狰狞。“自从当兵吃粮,我就再没把自己还当成个活人,能活到现在,还做上旅帅,这辈子也就值当了!突竭茨人如何,东庐谷王又如何,了不起就是个死!”
“就是这话!杀一个够本砍两个还有赚,咱们和他们拼了!”姬正恶狠狠说道。
邵川的性情野,但打起仗来却很精明,根本就没理会钱老三和姬正的话,沉思着说道:“咱们在莫干鹿河一线的力量已接近燕山全卫总兵力的半数,若是不幸沦陷于此,怕是燕中燕西都不能保全。所以,我觉得这一仗能不打最好是不打。即便要打,宁可舍却一部给敌人吞下,也要确保大部能安安稳稳地退回去。”
孙仲山咬着牙没说话。邵川说的,何况不是他所想的?可眼前的局面哪里还有安稳可言?一方面,突竭茨人的布局已然完成,就等着赵军露出致命破绽;另一方面,赵军南下的道路阻塞,大军分割在莫干鹿河两处首尾不能相顾,仗还没打就先输一半。再有,他昨日就已经下令撤退,现在全军上下人心动摇士气低沉,拿什么去阻挡敌人蓄谋已久的雷霆一击?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在我,赵军要想逃出生天,除非商成能从枋州赶来救命……这显然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突然浮起一个疑问:郭表陷落,燕东危急,燕中空虚,为什么从燕州过来的军报上难得有半句提到商成?如今连张绍都亲至端州相助坚守城池,商成为什么还不赶赴燕州接替指挥调度?
他的眼神霍然一敛,拧着眉头就去瞧邵川。恰恰邵川也在抬头望他。两个人的目光一碰,彼此的心思就各自了然。商成窝在枋州动都不动一下,显然是根本就不担心当前的局面;既然当前局面不值得他挪动,那两处的形势就绝对不象自己所料想的那样恶劣艰难。这就是说,局势并非不可化解,只是自己身在迷雾之中,不能识破突竭茨人的障眼法而已……
障眼法。
障眼法?
障眼法……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辞,心头若有所动,恍恍惚惚间觉得有某个一直以来都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在脑海里飘来荡去,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抓不住它。
他正在蹙眉苦思,邵川猛地一拳就砸在军案上,跳起脚来破口大骂:“我把他娘的!咱们上了突竭茨人的恶当!”
姬正和钱老三还在发迷怔,孙仲山也是豁然开朗。敌人有个狗屁主力!留镇对出草原是突竭茨人的夏季传统牧场,今年夏天燕中北地区大范围干旱,草原上也好不去哪里。几个月的旱情下来,河枯地干哪里还有可供放牧的大片草场?突竭茨的各部族就只能移就他处放牧牛羊一一多半就是去他们的冬季牧场。这片区域没有部族放牧,为他们提供警戒屏护的突竭茨兵也就没在这片地区活动,赵军又去哪里寻找敌人那子虚乌有的“主力”?就是眼前这些敌人,十九也是因为赵军行动迟缓才紧急聚集起来的。突竭茨人阻挡道路,把最精锐的大帐兵摆上第一线,不是为了给“主力”迂回到位腾挪时间制造机会,而是虚张声势吓阻赵军。思路一顺,以前种种想不通透的问题也都有了清晰的答案。他甚至把想法引申出去:草原各部族夏天用了冬天的牧场,那他们的牛羊冬天里又吃什么?毫无疑问,他们只能向更远的地方迁移一一也就是说,眼前是敌人很可能就是突竭茨人急忙间能招集起来的所有力量,其中或许还有一大部分就是根本没有战斗力的老弱,为了不暴露虚实,所以大帐兵才被顶上第一线!
他现在恨不能狠狠地扇自己几个耳光。要不是他瞻前顾后迟疑不决,一个月前他就能兵指黑水城。不世功业彪炳战勋,差一点就化为乌有!他又羞又愧又气又怒,双手捏成拳头,五指关节个个都泛起青灰色,一张国字脸更是通红得几乎快要滴出血来,跨出两步大吼一声:“来人!”
“职下在!”
“传令孙奂:大军停止撤退!中军甲旅并右军甲旅一个营,立即寻路渡过黑水河攻击西岸敌人!其余各部,按战斗序列,向前营方向靠拢!后勤辎重营,立刻把相应军械军资,按五日标准分发各部!军令到时即刻执行!”
传令兵一字不漏地重复一遍。
“传令文沐,并转留镇霍士其:大军即将向北攻击前进,鹿河留镇各部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粮道畅通无阻,保障大军粮草军械辎重供给!军令到时即刻执行!”
传令兵复述无误,见孙仲山一摆手,两三步跑出帅帐,翻身就上了战马,转眼就驰出军营。孙仲山没有转身便再次下令:“钱老三,”
钱老三还在愣怔懵懂之间,陡然听到孙仲山呼喝自己的名字,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就先有了行动。孙仲山的声音未落他已经虎跨一步,横臂当胸沉声应答:“职下在!”
“姬正!”
“职下在!”
“令:中军丁旅钱老三部、中军乙旅姬正部,即刻起进攻莫干当面敌人,限……”他停顿了一下。邵川立刻接口说道:“现在还不到午时末刻。”
“……限一个半时辰之内结束战斗。钱姬二旅,务必在九月二十四日申时正刻前,为大军打通前进道路!”孙仲山说完,转身抬臂行个军礼,“二位旅帅,开始行动吧。我和邵将军给你们压阵。”
钱老三和姬正都是一头的迷惑,完全不知道孙仲山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转折。可军中就是如此,军令下达,明白的要去执行,不明白的还是要执行。两个人叱吼一声再行个礼,蹬蹬蹬一路小跑就出了帐篷。随即军帐外就传来一连串的呼喝号令,旋尔隆隆战鼓一声疾似一声,眨眼就密不分点。整座军营里各处都是画角长鸣,集合号令声、整队报数声、战马嘶鸣声、枪矛长戢锋刃碰撞声,乱成了一片。军官撕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发布命令,成队列的士卒行进皮靴踩进泥地啪啪嚓嚓乱响……等孙仲山和邵川走出军帐,已经有几支成建制的队伍排出四列纵队,牵着战马走出军营。
邵川身为中军司马督尉,显然对自己的下属有这样的效率非常满意,正想自得地夸耀两句,想起来旁边的孙仲山也是从中军出去的老人,只好咧咧嘴,又把话憋回肚子里。
孙仲山和他相熟也不是一天两天,谁还能不知道谁的底细?看邵川满脸古怪欲言又止,就笑道:“中军的丁乙二旅都是大将军带过的队伍,其强大的战斗力和坚忍不拔的战斗意志,在我大赵诸军中绝对是首屈一指。”
邵川点点头。这话他赞同。不过,他马上又提出一个问题,“钱老三旅和姬正旅都是骑旅,并不擅长攻坚作战,你看,一一是不是让他们先行骚扰,切断敌人前后的联系,等后续步兵上来再展开攻击?”
孙仲山摇了摇头。在下达命令的时候,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传达军令需要时间,步旅的准备和开拔也需要时间,道路状况又不好,等步卒艰难跋涉赶到攻击出发地,至少也在一个时辰之后;何况还要花时间重新整队,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整……深秋天色又黑得早,进攻稍有不顺就会拖进夜战,要是让这股大帐兵趁夜脱离与其他敌人汇合,战事会如何演变谁也说不清楚!他最后悔的就是没早一天识破突竭茨人的诡计,更不该把原本配属前营的四个步营调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为了争取时间,只能拿丁乙二旅的精锐骑兵去开道。
姬正在猜拳中赢了钱老三,两个旅的分工也就正式确定,乙旅主攻,丙旅负责阻挡敌人的骑兵切断敌人之间的联系。孙仲山和邵川都很满意这个结果。姬正的乙旅能攻善守,能战,敢战,敢死战,能死守,自东元十八年秋冬在端州重新编成,因为内中编有东元十八年在屹县南关大战时打出名气的“燕山第一营”一一老帅萧坚和杨度都曾亲口赞誉其为“大赵虎贲”一一所以该旅向来就以全卫第一旅自称。过去三年中大赵与突竭茨的历次战役,该旅都是急先锋。东元十九年春天的北征,该旅第一个出燕山进草原;东元十九年夏秋莫干突围,该旅为全军开道;东元十九年冬天李慎在北郑大破突竭茨,该旅战绩为各部之首……就是今年春天李慎奇袭突竭茨山左四部,第一个冲进白澜河谷的,也是燕山中军乙旅。
午末未初,主攻的乙旅放弃战马,以步兵姿态进入距离敌人营寨两百步的出发位置。姬正看各部准备停当,一声号令,一千三百多兵士以队为基础,前后两排中路三排组成近三十个小方阵,伴随着响彻战场的咚咚战鼓声一步步前进。突竭茨人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也有所准备,卸掉车辕翻立的临时充当寨垣的牛马大车后面,翻皮帽子褐色皮甲时隐时现,噘呦难辨的喊话一声接着一声;显然敌人也在整队固防。
一百五十步左近,有羽箭从车墙后飞出来。大多数羽箭离着赵军远远一大段路就飘飘荡荡地落在泥浆里,偶尔有从强弓中的两三枝劲箭,飞到赵军面前也没什么力道,在皮甲上一触就偏斜着落到地下,随即便被裹满泥的军靴踩进泥水中。进到一百步,敌人的羽箭明显增多,赵兵中也不断有人中箭。但这个距离依然不是突竭茨步弓的杀伤范围,粗铁箭簇通常连皮甲也缀不上,只要不被箭头扎伤眼睛等重要部位,其他部位中箭也就是个小伤口。再进三四步,第一排小方阵中接连响起悠长得有些走调的军令:
“严(全体)!一一城(持盾)!”
军令传来,每个小方阵首排的士卒立刻双手擎起木质大橹盾,直到自己的目光能从橹盾中小小的了望孔平视才不再挺举;左右两边纵列的兵士也把大盾抵在身侧。与此同时,后面几排兵士同时埋首低头,用头上的铁盔去阻挡减轻越过盾墙斜落的羽箭。
“撒(接盾)!”
随着这声军令,本来队型还有些稀疏的小方阵立刻变得紧凑起来,首排的一面面大橹盾也差不多紧靠在一起。这样,从正面来的羽箭立刻就没有了什么杀伤力。
赵军也开始还击。一些士兵平端着上好箭的机弩陆续跳出方阵,瞄好了射上一箭,然后丢了弩就回到队伍里。也有些士兵脱离方阵就不再回去,就地端着机弩,看哪里有敌人冒头,嘣地就是一箭,然后把弩头朝地上一顿,一脚踏着弩臂双手拽弦长吸一口气腰背一展,咔地一声机扣挪动重新上好弦,放好箭枝重新进入警戒……
因为持续的阴雨天气,突竭茨人的步弓和赵军的骑弓都受到相当大的影响,松弛的弓弦让射程大大降低,弓箭的伤害也削弱得很厉害,有的赵兵胳膊大腿等没有皮甲遮护的地方已经着了三四箭,可除了淌了几滴血,什么事都没有,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埋头盯着前面战友的脚后跟,随着鼓点缓步前进。可是,离车垣越近,敌人的箭雨越密集,待挺进到五十步距离,几乎每面橹盾都扎牢十数枝箭,有些侧盾上也插着三五枝。从现在开始,赵军正式进入对方的弓箭杀伤射程,队伍中也开始有了真正伤亡。
四十步,突竭茨人侧射羽箭的命中率和杀伤力都陡然增加。毕竟侧翼的方盾防御范围不如大橹盾,而且随着队伍行进,前后两排的距离也时近时远,这对于从小就习惯使用弓箭的敌人来说就是机会。
三十步,再是一声号令,赵军首排的橹盾不再那么紧密,彼此拉开了一线距离,方阵中的弓箭手也开始进行还击。双方的伤亡都在迅速加大,不时有高声的惨呼嚎叫从车垣内外蹿起。最后二十步时赵军突然加速,擎着橹盾的兵士疾奔到大车前,把盾脚朝泥地里一戳,随之就是一脚把大盾踹来搭在车架上,一手拔出腰刀,嘴里呜呜哇哇地叫着就跳上去……
进攻的赵军是精锐,戍守第一座营盘的突竭茨大帐兵也是精锐,双方精兵对健卒,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打得异常激烈,车垣各处都进入短兵相接,呼叫喊杀声一片。赵军骁勇,大帐兵精悍,战旗摇曳漫卷中,双方隔着两三层大车搏命拼杀,两边的弓箭机弩射得飞蝗激雨一般,“咚咚”的进军战鼓声和“呜呜”的催战号角混杂成一片。刀来枪往中,有人被扎破肚肠,有人被划破胸膛,有人被切掉胳膊,有人被砍掉大腿,利刃交加互撞,悲嘶绝鸣不绝于耳。忽一时战鼓歇号角息,除了乒乒乓乓的刀剑相击脆响,锤槌撞物的闷音,偌大的战场上半点人声也没有。再眨眼激昂的战鼓声闷雷般滚过大地,悠长的号角后音追前声动摇而来。车垣东边某处骤然爆发出一阵急如风雨疾似闪电的喊杀声,紧接着附近赵军的两面军旗都是来往盘旋摇晃一一此处突破了!一直在六十步左右观望等待的四个小方阵忽地爆出一声大吼,两百生力军迅捷投入战场。车垣内突竭茨人的短号“呜嘟嘟”地乱鸣,显然是在催促急调援军……
有“燕山第一旅”美称的燕山中军乙旅确是虎贲之师,但戍守黑水城的大帐军也不是欺世盗名之徒,一边是后起之秀,一边是威名远播,双方算是棋逢对手。但乙旅只有两千人出头,大帐军却是三千,还占着地利,营寨里还有数百奴隶帮着支应后勤运送伤兵搬抬尸体,双方力量一比较,乙旅便远远地落在下风。所以赵军头两番进攻四次打开突破口,最后却都是无果而返,还死伤了二三百人。第三番进攻更是连突破口都没打过一个。
第三番被敌人打回来,浑身是血的姬正终于急了。孙仲山下令的时候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那是死命令。要是申时正刻破不开这寨子打不通道路,那后果不是剥职就是夺勋,到时候脖子上这颗脑袋能不能保住也在孙仲山的一念之间。
事不关己,最多挨顿斥骂抽几十皮鞭的钱老三也在旁边瞧热闹。他没捞着主攻,心里正不舒坦,看姬正着急上火,还一个劲地说风凉话:“老姬,你要是不行就赶紧说话。趁我这阵心情不错,这一回的过错我就替你担当了一一让我的丁旅上!”
姬正噗地啐了口带血的吐沫,恨恨地骂道:“这晴天白日头地,哪里飞出来一只黑老鸹?呱呱啦啦地嚎什么丧?”他抬起头,拧着两道又黑又乱的粗眉毛,瞪着一双三角眼,下死力把乙旅的十个营校尉营副尉挨着个地打量过去。十个军官,几乎个个都带着伤,有两个就象血葫芦一般从头顶一直红到脚底下,还有三个似乎站都站不稳,立在那里都偏偏倒倒地打晃。目光扫到末尾,再挨着个地打量回来,最终,他还是没有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将士们已经尽力了。但他还是要说点什么!遭他娘的,自封的“燕山第一旅”名号不能砸在这破寨子里!别人赠的“燕山第一营”名号更不能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范老七!”他直接点了燕山第一营营校尉的名号。
“者牙贼(职下在)!”范老七把小胸脯一挺,便站出来。这人长得又黑又矮又瘦,最小号的军官铁片甲穿他身上,就象是披着件大氅。他嘴里掉了几颗牙,说话关不住风,官话里夹着乡音,听着就教人发笑。可周围军官没有一个人笑话,就连旁边的钱老三也收敛起嬉笑。范老七是燕山第一营的营校尉,这名头听着就教人不禁地肃然起敬;况且范老七还是第一营在十八年屹县南关鏖战时的老兵,在拱阡关时替大将军挨了一刀,救了大将军的命……
姬正点着范老七的名说道:“范老七!第一营从大将军起,从南关起,就没有守不住的堡寨,没有打不下的关隘!你说,现在怎么办?”
范老七大约是木讷不善言辞,姬正说完话,他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把铁片甲一摘,随手就丢在地上,抓着肩头褡扣使劲一拽,哧啦一声袒出半边瘦骨嶙峋的胸脯,攥着拳头使劲在胸口一擂行个军礼,不待姬正还礼转身就走一一这是第一营的传统,是要决死一战的信号,扯了衣衫之后,要不第一营拼光,要不就把敌人杀得一个不留。看见他的这番举动,其余军官不管是不是从第一营中出来的,也都摘了甲撕了衣服,默不作声行个礼回去整顿队伍……
这第四番进攻打得极其艰辛。大赵将士前仆后继,一波连一波地反复冲击,完全是拿着人命去堆填,终于在申时正刻前后接连破开三处缺口。已经杀得眼珠子通红的中军乙旅冲进营寨,见人就砍,逢人就剁,营中到处都是痛苦哀号之声,惨呼呻吟不绝于耳,使人恍若置身于鬼域。到申时末刻彻底肃清营中残敌,清点下来,这一仗中军乙旅战死殉国者七百五十六人,其余将士从旅帅到兵士个个带伤;计斩敌首三千四百八十有余,生俘七人,另或有侥幸突围逃脱者数十。
搬掉通往黑水城的一块大石头,孙仲山又是一连串的命令下达,除了要求各部趁胜追击,还挑选出一批能说突竭茨话的兵士和全军最精锐健卒,都交予邵川带领。
他要诈取黑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