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风和士兵们赶回营地,夜幕已经降临,灯火在微风中点点闪烁,一明一暗正和着高高低低的咳嗽声。待走进了,果然闻到刺鼻的酸臭味,眼睛也几乎睁不开。士兵们道:“大人,这时候妖风已经没有先前厉害啦,早些时候根本靠也靠不近!”
程亦风点点头,想要开口说话,只觉鼻腔和喉咙都如火烧一般,想想自己原本也没有什么命令要发,索性就屏住呼吸,眯起眼睛朝营里走。不时进了帅帐,见两名副将似热锅上的蚂蚁般来回踱步,问其缘故,说的自然还是关于那“妖风”的。程亦风想到更加的迫切的危机是“仗剑执兵,神出鬼没,束手就擒”,也就不在妖风上多花工夫,只询问士兵们现下情形如何,四处守卫是否森严。两人答道,士兵们除了流泪与咳嗽之外,也无甚大碍。
程亦风提着的才心可稍稍放下些,然而掉着的一口气还不敢舒出来:这些山贼放些毒烟决不会是无端端的,定有厉害的后着藏着,则此毒烟的功效大约也不仅仅是叫人咳嗽流泪,兴许还有初时不显症状,稍后才发作的,此时敌暗我明,兵家言知己知彼,而他此刻是一概不知,抓瞎。
我如何是将材!苦笑。
不过这当儿却不是发感慨的时候,不能克敌制胜,至少要保个不输——此刻讲天时,黑暗不可见敌手,论地利,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说人和,士兵为毒烟所害,十成战斗力最多只剩一半,若今夜与山贼交手,只有覆亡的份儿,还不如撤出军营,到山区外的平地上去,进可攻,退可守,混过这一晚再说。
主意定下,即传令下去,叫全营即刻熄灯,士兵一律除下铠甲放在军帐之内,所有人撤到离山半里之处集合。
这计策没什么玄妙,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立刻听出来:这是要摆个假人阵,引强盗们上钩。可是,三千人马,又不熟悉此间地形,要往哪里埋伏?
“不要埋伏。”程亦风道,“强盗从山上而来,必然先进营地。我们有三千人马,等他们深入营地进军帐找人的时候,就一齐杀回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要是再用毒烟呢?”一个副将不放心。
“他们要用烟,便不会同时进攻。反正我们军帐中无人,他们放再多的毒烟,也只是白费。”
“倘若他们自己有抑制毒烟的方法呢?”另一个副将问。
“那咱们就睁大眼睛看着,等他们杀到跟前了,把这法子偷学过来。”程亦风道,“我想毒烟的侵害范围应该不是很广,这村中百姓长年来能与强盗为邻,大约总有些互利互惠的关系,强盗用毒烟,必然不会伤害村人。我们退到营地之外,应当不会再受毒烟之害了。”
这计划里充满了推断,着实冒险。但两个副将也不敢不从,口称“得令”,分头执行。约莫半个时辰的工夫,回报说一切妥当。程亦风也就吹熄了大帐的灯火,同二人一齐退到营外。
夏夜山中入夜颇为凉爽,但虫豸肆虐。不说蚂蚱、蟋蟀时不时地跃出草丛撞到人脸上,就是蚊子“嗡嗡”地飞来飞去,也已经够叫人心烦意乱。程亦风文士出身,即使去给耿近仁当督粮官的那一段,也还是任的文职,哪里经历多野战之苦,只埋伏了没有多久,身上已被蚊虫咬了好几个大包,既疼又痒,苦不堪言。他有心要用手拍打蚊虫,却怕引来敌人注意,心里比身上更痛痒难当,只望这些山贼快些出现,双方好速站速决,他就可以离开这虫豸横行之地。
这样挨着,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了,慢得好像春蚕吐丝,始终不见一丝动静。直到他觉得整张脸都被虫子叮得肿起来了,天色也微微泛白,山林、村庄和营寨在曙色里渐渐清晰,依然不见山贼的身影。
小莫趴在他身边:“将军强盗还会来吗?”
问我?是自嘲还是解嘲,他笑了笑:“应该不会了吧……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之下,三千兵马,土匪该不会硬碰硬地冲过来。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回营去?”小莫问。
程亦风几乎就点头了——士兵们一夜未合眼——但转念一想:如果强盗再放毒烟呢?如果用鹿群冲撞呢?此时没了黑夜的掩护,形势对他更加不利。
然而这样耗着总不是办法。
他略想一想,吩咐道:“点两百人同我回去整理兵器粮草,拔了营帐来,重新安扎于此。余下的留在这里静观其变,倘山贼偷袭我,你们就杀出来与之一拼。”
兵士们已经累了一夜,连山贼的头发也没打着半根,心里都窝火不已。现在听了程亦风这个计策,更觉得窝囊,不少人都嘀嘀咕咕地抱怨,有些受主站派言论影响的便议论说:“见了玉旒云逃跑也就算了,如今见了一个会放点儿毒烟的山贼也要逃跑,传回京去,叫人笑掉大牙了。”
程亦风分明听到,但不发作,知道军令如山,这些人抱怨归抱怨,明着抗命还不敢。他自觉行事为了百姓福利,为了军士性命,哪怕看来懦弱保守,他也问心无愧。当下,点了两百人,回到大营里。
营里一切还同昨夜离开时一样,没有土匪夜探的痕迹。程亦风叫兵士分头做事,自己也不闲着,动手收拾书本、日志。不经意,看到案头肮脏一团,正是那老者给自己的抹布。此时那骚臭的鹿溺想来已干了,赶奇怪的是,抹布上竟似有粒粒白盐。程亦风拿起来好奇地一抖,便淅沥桫椤掉下去多白闪闪的晶体来。
程亦风不敢轻尝,拈起一粒来细看:溺尿之垢居然这般晶莹剔透么?实在希奇。
莫非这鹿溺是与众不同的?程亦风想起老者世外高人之风,给他一块浸饱鹿溺的抹布,决不会是胡乱戏弄他。
也许破敌之机在于此!他起了兴,点起了烛火来,凑近那些晶体仔细观察。
这一下不要紧,晶体被火烧烤,立刻失水变成了白色的粉末,而程亦风则感到眼睛一阵刺痛,跟着鼻腔和喉咙也烧疼起来,同中了毒烟的感觉一般无二,他连忙向旁边闪开。
难道这就是山贼所使用的毒烟?他心里一亮,捂住口鼻,再次将烛火移近那些白色的粉末,然而这一次,却再也没有“毒烟”弥散出来了。
奇!真是奇!他找到了一些头绪,喜得大叫:“小莫!小莫!”
本来在拆帐篷的小莫应声而入:“大人,什么事?”
程亦风兴奋得满面通红:“快,快给我抓一头鹿来——不,多抓几头,给我接一桶鹿溺来!”
小莫瞪大了眼睛:若不是自己的耳朵坏了,就是程亦风的脑袋坏了。
“快去!”程亦风又催他——只要找到了毒烟的源头,总能找到解毒的法子!
全军将士像看疯子一样看着程亦风,搬粮草的,扎帐篷的,都议论不已:将军这是在做什么?不派密探上山探察敌情,不派士卒回京搬请援兵,就只让人拉了十几头鹿来,守着一桶鹿溺,拿个铁缸子在火上烧煮——只听说童子尿能治病,鹿尿能做什么?
一缸子鹿溺不久就烧干了。程亦风看看,只有污垢,没看到那雪白如盐的结晶,再小心地凑近了嗅一嗅,除了骚臭,没有一点刺鼻的毒烟味。
他不气馁,又打了一缸尿,这次换小火慢慢地烤,到快干的时候,熄火让缸里的液体自己结晶,此翻果然见到些黄褐色的颗粒,他大喜过望,改大火烧烤,以后扇动空气嗅一嗅,却又失望了,并没有毒烟的味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试了大火,小火,试了加水稀释再过火,试了烤干之后以水淋洗再过火,无一成功。看看都到日头当午了,新营已安扎完毕,众将士都不想再理会他,纷纷钻回帐篷休憩,只小莫还守在旁边。
“大人,您究竟在捣鼓什么?”
程亦风抓抓脑袋:“我倒也糊涂了,该是问问那个……”
方要说“采药郎中”,却听耳边一声叹息:“唉,从前听你背《周易》,滚瓜烂熟,还以为你深谙阴阳之道,通晓五行之理,不料是个书呆子!”
程亦风一愣,见那老者背着采药的篓子,手把锄头,正立在自己身旁。他赶忙起身行礼。
老者摇手制止:“受不起,受不起。”说时,把腰里一个球形的皮囊解下了,放在锄头上一磕,皮囊破裂,登时有刺鼻的毒烟味直向程亦风和小莫扑来。
小莫忙把程亦风朝身后一挡,喝道:“大胆蟊贼,暗算我们大人!”跟着就要拔刀将老者拿下。无奈毒烟猛烈,他才说一句话已经咳嗽连连,眼泪也淌了下来。
老者摇了摇头,从腰里又解下一条抹布来,朝盛满鹿溺的桶里一荡,浸湿了,又在空中挥舞了几下。登时,程亦风感觉眼、鼻刺痛大减。当老者挥动了有十来下时,毒烟的味道竟然消失不见了。
小莫还未理会得其中玄机,眼泪一止,立刻又喝道:“蟊贼,束手就擒!”就向老者扑去。亏得程亦风一把拉住:“不得无礼!”又向老者长揖到地:“老先生高才,还请指点晚生!”
老者一笑,将抹布丢到他手中:“还指点什么?你难道不是已经悟了么?”说罢转身就走。
程亦风急急追上:“老先生,您几次指点晚生,晚生感激不尽。只是晚生驽钝,老先生昨日所留‘鹿鸣’之诗,可是讲的山贼么?要如何破贼,可否请老先生指点迷津?”
老者脚步不停,道:“老朽有什么才?不过是在这里住得久了,烟雾闻得多了,自己悟出些窍门而已。你要破什么山贼,自己悟出来——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便宜的事,都等别人悟好了告诉你?你这书呆子,当真不可救药!”
他年纪虽大,走起来却健步如飞。程亦风一介书生,本来就追他不上,这时听了他一句似责似嘲的话,更是一愣,眨眼就被老者甩下了。小莫从后跟了上来,道:“大人,这老头儿用毒烟熏咱们,您还请教他什么?让小的点些人马去掀了他的草房子,把他拿了来拷问就罢。”
程亦风摇摇头,止住这冲动的年轻人:“你没发现他挥了几下抹布那毒烟就消失了么?”
小莫怔了怔。使劲吸了几下鼻子:“这也不希奇,本来挥两下手也能赶走臭味嘛。”
“不。”程亦风摇头,“假如只是赶走,那么走开几步的距离还是应该能闻到,而他挥了这么几下,毒烟消失得简直无影无踪。依我看,必定是鹿溺中有这毒烟的解药。”
“啊?”小莫瞪眼不肯相信。
程亦风道:“不信你来看!”当下把老者交给他的抹布对着铁缸子拧了,大火烧烤缸中液体,待快干时,灭了火让缸子自然冷却。不多久,内中液体蒸发结晶,固然有些是黄褐色的污垢,但仍有些程亦风早间见到的洁白色晶体。他拈了一撮儿白色晶体,让小莫靠后捏了鼻子,自己将晶体移近火旁,随着水分消失,晶体变成白色的粉末,两人都感到眼睛一阵刺痛,正是毒烟侵害之相。
小莫惊得大叫:“大人,您……您怎么也造出毒烟来了?”
程亦风笑:“不是我造的,是老先生方才皮囊里的,被鹿溺中的不知什么东西吸收了去,这时遇了火又重新释放出来——昨夜我将老先生给我的沾了鹿溺的抹布忘在军营中,今天看见上面有白色的颗粒,想来也是这种奇特的物质吸收了周遭残留的毒烟所致。世上万物相生相克真是神奇。有了鹿溺,我们就再不怕山贼的毒烟攻击了。”
小莫将信能够疑:“大人……您是要咱们……都带着鹿尿来打仗么?这鹿尿当真管用吗?”
“当然管用。”程亦风脱口而出,但立刻又后悔——毕竟是他猜测出来的,还没临敌实验过,若是就这样冒冒然叫战士们带着去剿匪,万一不灵验,岂不误人?可是这样危险的东西,要怎样实验才好?
思索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盛鹿溺的木桶上,登时心中有了主意,吩咐小莫道:“你给我传令下去,叫全军将士把营中所有木盆木桶都装满鹿溺,若没有鹿溺,马溺也可以。我要每座军帐前都有一只这样的桶,营地边的草丛里也要放上一些——越多越好!”
小莫听得瞠目结舌,但又不能违抗将令,就跑下去通传了,军中自然起了轩然大波。随行的两名副将火急火燎地赶来看程亦风是不是真的疯了。可程亦疯却道:“二位来的正好,今夜的计划我正要请二位来部署下去。”便让他二人传令士兵,入夜后同前日一样,把铠甲留在帐内,然后往营外退半里,只等土匪上勾。
二将一听:哪有将同一个计策用两次的?而且还是一个不奏效的计策!他二人又不好直接笑程亦风无用,婉转道:“程大人,您怎么知道贼人今夜一定会来?”
程亦风道:“我想,贼人前夜不来,大约就是想使我军疲惫,今夜应该是他们进攻的大好时机。”
两副将听言,不免互望一眼,又道:“大人所言极是。兵法云‘敌疲我扰’,想来贼人正是用的这个计策。经昨夜一次埋伏,我将士已疲惫不堪。大人看这些土匪会不会今夜还不来,叫我军再空等一场,浪费些力气?”
程亦风道:“也不是无此可能。所以今晚退出营外,可以只要五百兵士观察动静,其余的先在野地里休息休息,到贼人出现了再行进攻。倘若今晚敌人不来,还有明晚。白天就可用来午睡了。所谓‘兵不厌诈’,敌人必然料不到我们敢以不变应万变,夜夜守株待兔。”
两个副将急得恨不得一头撞死。一个性急些的忍不住点破了,道:“大人,您看盗匪会不会是故意想使我等白费力气?他们也许压根儿就没想晚上进攻咱们,却偏偏要咱们晚上折腾来折腾去的,到了白天疏于防范时,再行进攻?”
程亦风笑着摇摇头:“这些山贼最多不过百余人。他们又用鹿,又用毒烟,就是因为正面交锋不是咱们的对手。本来咱们驻扎在山林边,有着树木的掩护,他们可以在白天施放毒烟,或许还有在白日进攻的可能。现在我们离山林甚远,山贼无法明目张胆地走近了放毒,也就不敢在白天进犯了。我军驻扎在此,对他们始终是个威胁。以他们头一天就向咱们下手来看,这伙匪徒都不是有耐心的家伙。早则今夜,迟则明晚,总该来下手了。”
两个副将相互交换着眼色,不知要怎么劝才好。
程亦风更还有下文:“况且——”他想说他要试试这鹿溺的效用,但念头一转,又决定暂时不跟外人说——他现在已经太像个疯子了。即便是自己不喜欢领兵这一行,但是行军在外,毕竟还是要有一点威信,要砸招牌,也要等这场帐打完了再说。于是话锋一转,道:“况且今晚我打算留在营中,引这些土匪来犯。”
以身为饵。程亦风是轻率还是胆大?将士们哪怕是背地里笑他疯癫的,也都在落雁谷得他救命,怎能眼看着他以身犯险?消息一经传开,劝阻的人哗啦啦来了一大群,见他意志坚决,又有不少人说要陪他留下。程亦风执意不肯:“人越多越难照顾周全。况且,我手无缚鸡之力,倘真被抓去,还可仰仗你们来搭救,若是你们落入山贼手中,我是没有本事相救的。”
众人怎么也不肯答应,但哪里晓得,程亦风是想独自实验一下对付毒烟的方法。
争执不下,程亦风终于退让一步,叫小莫留下护卫,又与两副将约定火起为号。到了天黑,兵士便按他的计策撤到营外去了。
程亦风叫小莫站在大帐外守卫,自己剔亮了油灯,于案前坐下读书。
拿的究竟是本什么书,也没所谓,依稀有“一水奔流叠嶂开,溪头千步响如雷”,还有“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一行行的字,看进了眼,却没看进心里——他的目光其实只盯着自己映在军帐上的影子——灯愈是亮,离他人愈是近,投射下的影子也就愈加硕大,转个身,仿佛仰天长啸,低下头,又如同掩卷沉思——强盗们究竟会不会来?究竟何时才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卷书堪堪翻到末尾,觉得双眼仿佛是用得太久了,阵阵刺痛。先还未注意,可心中忽地一闪,又猛地吸了两下鼻子,才意识到是毒烟来了。恰此时,小莫也从外面捂着鼻子挑帘儿进来:“大人,又是毒烟!”
程亦风心里有三分兴奋七分慌张,屏住了呼吸,道:“去把门外的那桶鹿溺搬进来。”
小莫照办。程亦风就取了一条汗巾浸湿了,在周遭挥舞了几下。果然,刺痛之感大减。他不由欣喜若狂,对小莫轻声道:“怎样?果然灵验吧?”
小莫这回也注意到了,喜得几乎嚷嚷出来,幸亏被程亦风制止了:“嘘,山贼也许就在附近,叫他们听去就不灵了。”
小莫赶忙点点头,低声道:“大人,让小的来挥着臭手巾吧,您歇歇。”
程亦风也不与他争,递过手巾去,待他摇了片刻,自己就走到门边,轻轻揭开帘儿来望一望——毒烟汹涌,扑面而来,他又赶紧缩回了头。
小莫不知他用意,道:“大人,您要出去么?小的来替您开道!”
程亦风摇头:“不用,咱们这里呆着就好。”说时,重回案边坐下,把灯捻弱了些。
小莫挠挠脑袋,又继续挥舞手巾。隔一会儿,似乎毒烟有渐涨之势力,程亦风便要他重新把手巾在鹿溺中浸泡,再接着舞弄。
如此反复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小莫已是大汗淋漓了,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而程亦风却丝毫不觉双眼有刺痛之感。他又静静坐了片刻,确信周围的毒烟都消失了,就示意小莫住手,这时再悄悄到门外望望,那儿的毒烟果然也不似先前猛烈了。
小莫“咦”了一声:“大人,难道山贼的毒烟使光了么?”
程亦风自然也有此一疑,然而想起前日毒烟时间长且毒性猛,此番山贼若进攻,不可能不用尽其毒最大限度伤害敌手,是以放毒之量应该不会少于从前。但是毒性只半柱香时间便大大减弱了,应当是他摆放在营地各处的鹿溺马尿起了作用吧?
他心下不由大喜,却也不敢十分肯定,就不答复小莫,只叫他小心敌情。
小莫领命,手搭凉棚四下里观望,未己,朝北方一指:“大人,看——”
程亦风顺他所指望去,是鹿鸣山的方向,草木在夜风里萧萧,仿佛人在活动。
此所谓“草木皆兵”也!他拍拍小莫,让这孩子别太紧张。
然而一句宽慰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营地北方一阵明显有异于木叶萧萧的脚步声,黑影攒动,朝这边潜行过来了。
必是山贼!小莫“呛”地拔出刀来,护在程亦风身前:“大人,快举火让咱们的人冲进来!”
“不。”程亦风拒绝,“让他们再走近些。”跟着又命令:“快咳嗽!”说罢,自己已先咳嗽了起来。
小莫并不驽钝,立刻明白——要引山贼上钩,须使他们相信兵营中的人都中了毒烟,而中了毒烟,岂有不咳之理?他因而也大声地剧烈咳嗽起来。这个兵营中虽然只有他和程亦风两人,但是午夜寂静,声音一经反射,就成了回声振振,一时间,倒仿佛真有许多人在痛苦咳喘一般。
又过得不久,程亦风示意小莫点燃火箭向天发射,自己则高声喊道:“来人啊!哪里来的毒烟?军医呢?还不来瞧瞧本将军?”
他这一嚷,入侵者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他身上,迅速地朝大帐围拢过来,丝毫也未注意到冲天而上的火箭。
知道自己诱饵的任务已完成,下面就是要保个全身而退了。程亦风招呼小莫:“快,进大帐!”待二人扎进帐的同时,他“扑”地吹灭了灯火,整个大营陷入一片黑暗。而在这黑暗里,他又拉着小莫从大帐的后部钻了出来,急急向众兵士埋伏之处撤退。
未跑开多远,后面闯进营地的山贼们就点起火把来了——如何不发现是上了当?但是悔之晚矣!程亦风的骑兵率先杀了上来,没得一眨眼的工夫,已经把营地团团围住,接着步兵也赶到了,包围圈的火光冲天,亮如白昼。
下面的一切简单得几乎不值得描述:战斗还未打响就结束了,来偷袭的才不过二十余名山贼,在三千士兵的包围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大部分直接缴械投降,不投降的也被制服。从程亦风逃出大帐算起,到二十余山贼被绑到他的面前,总共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莫不是在发梦?他拍了拍脑袋,疼,这才确信自己真从这冒险的战斗中胜出了。
定睛细看着二十余山贼,个个黑巾蒙面。程亦风叫小莫扯了去,小莫直摸得满手湿滑,凑到鼻子跟前闻一闻,竟是溺骚味,惹得他五官差点儿扭在一处:“呸,蟊贼!你们想出这等害人的毒计,最后还得自己在脸上蒙些屎尿,活该!”
山贼们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却满面不服。为首的那个,程亦风认出,就是邱震霆了,虎目圆睁,冲着程亦风哇哇骂道:“你这狗官,当日俺放过你,不肯以人多欺负你人少,约好了要和你痛痛快快打一场,你却使这种阴险手段,弄了几千人来对付俺,算什么英雄好汉?”
程亦风心道,你用鹿阵捉弄我也就罢了,却用毒烟残害我将士,我不骂你狠毒,你倒先说我阴险,这是个什么道理?不过,他此来本就不是和土匪讲道理的,也就不接这话茬,只道:“邱兄,程某对你和这班好汉们都无甚恶意,虽然授命剿匪,但只要邱兄肯释放冷将军,并归还粮草,程某自然也放邱兄和诸位好汉归去。”
邱震霆脖子一梗:“废话少说。老子今天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便你。不过除了杀剐,其他的条件你甭想老子答应——老子啥都没有,就有一条烂命,丢了就丢了。”
程亦风一愕,未想到这土匪竟撒起赖来了。不过,这也应该在意料之中的——土匪嘛,难道还能讲仁义礼信的?他便不硬逼,劝道:“邱兄豪气干云,程某佩服得紧。不过人命不论贵贱只有一条,死却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邱兄一世英雄,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丢掉性命呢?”
邱震霆对这番半文不白的话不甚明白,只马马虎虎听懂了后半句,就“哼”了一声道:“少来奉承俺。俺邱震霆不是臭当官的,不吃你们那一套。你要杀俺就快杀。反正俺山上还有的是兄弟,他们不见了俺,自然杀了那姓冷的老匹夫来给俺陪葬。一命抵一命,俺做强盗的,只求不赔本就行。”
程亦风听他完全是无赖口吻,软硬不吃,心想,无赖恐怕还得无赖磨,我早年流连市井,难道无赖还见得少么?当下笑嘻嘻往邱震霆跟前一坐,道:“我说邱老兄,没见过你这么不会算帐的强盗。哪儿有只求不赔本的说法呢?再说了,冷千山是什么人?你自己都说了,他不是个好东西——要我说,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你为这种人丢了性命,你值得么?”
邱震霆一听,愣了。周围的将士也都面面相觑——他们晓得冷千山向来和程亦风对不上眼,而程亦风虽然是“代理兵部尚书”,在朝堂上却是个人人都可欺负的闷葫芦,不想今日说出这种粗鄙之言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万分。不过再转念一想,就知道程亦风是故意使的激将法。
邱震霆乐了:“哈,有意思。这姓冷的的确不是个东西。不过,你要这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做什么呢?”
程亦风不料此人还颇有些头脑,便继续嬉皮笑脸道:“邱兄不在官场,不知道官场中的事。这姓冷的在皇上面前常常找我的麻烦。邱兄若把他交给我,我自然要寻他的晦气,找他报仇。”
邱震霆呵呵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不早说?寻人晦气可是老子的专长。这割鼻子、挖眼睛、剥皮、抽筋就不说了,还有灌马尿、塞大粪、烙铁裤,点天灯……嘿,俺有九九八十一种寻人晦气的法子,一定比你这书呆子在行。不如你就把这不是东西的家伙交给俺,俺收拾他,你看,怎样?”
程亦风一呆:这……
邱震霆哈哈大笑起来:“程大人,你不要装了。你的事,俺都跟姓冷的手下打听清楚了,你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官,公报私仇的事你做不出来,不用激俺啦。”
程亦风不禁哑然,进而苦笑道:“既然邱兄早知道,又不吝赠我‘好官’二字,更晓得我此来目的,何不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非要为难程某人呢?”
邱震霆道:“俺开始并不太晓得,以为你的人马也是来征兵的,所以昨天放烟熏你,不过后来打听清楚了,今天特来试一试,看你是否真像他们讲的那么好,能为敌手犯险。”
“那你现在看清楚了?”程亦风道,“可否就放了冷将军,也归还朝廷的粮草呢?”
邱震霆狡黠地一笑:“程大人,你方才说了,咱做强盗的也不能光求保本。俺今要是把姓冷的和粮草都交给了你,那老子岂不赔大了?这样吧,让你两样挑一样,是要领回粮草,还是要领回那不是东西的狗屁冷将军,程大人选吧!”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将士已经嗡嗡地骂开了,说,哪有这个道理,你人在我们手里,是我们砧板上的肉,还敢讲三讲四地谈条件?看我们先剁了你,再上山去杀光了你的狐群狗党。
邱震霆毫无惧色:“杀就杀,老子还怕你们不成?杀了老子,杀了老子这里的兄弟,却杀不光我们山寨。鹿鸣山是老子和弟兄们的天下,咱总有人能杀了姓冷的陪葬,也总有人能拿了粮草继续跟朝廷的狗官们作对,你奈我们何?”
将士们一听,更加火冒三丈捋袖子磨拳头,就想上前把邱震霆教训一通,尤其,这中间有不少人都深受毒烟之苦,恨不得能把邱震霆闷到个毒烟罐子里才解气。
可这当儿,程亦风却静静地发话:“邱大侠,你方才所说的条件可是当真?”
邱震霆望他一眼:“大丈夫说话算话,否则就是娘们!”
程亦风道:“好,那我选冷将军。”
众人都是一愕:“程大人——”
程亦风抬手示意他们安静:“程某可放邱大侠和这些好汉们归去,但是你们一定要让冷将军毫发无伤的回到程某的军营里。”说着,从小莫手里拿过刀来,“哧”地割开了邱震霆身上的绳子。
邱震霆本想给他出难题,未料他竟一口答应,而且当即松了绑,也愣了半晌没说出话来,直愣愣地盯着程亦风看。而这一晃眼的工夫,程亦风倒“哧啦哧啦”把二十来个山贼都松开了绑。
将士们纷纷道:“程大人,不可!不可纵虎归山哪!”
可程亦风却是不听,把人放完了,刀一丢,立等邱阵容内霆表态回话。
邱震霆活动着被捆疼的手臂,呼哧呼哧喘着气,末了,把头上的帽子一摘,甩在了地上,道:“他奶奶的。程亦风,姓冷的没骂错你,俺也没看错你。你是条好汉。这交易俺跟你做了——”他回头招呼那些手下:“你们这就回山上去,把姓冷的和他的手下都押下来还给程大人。”
山贼们都称“是”,转身而去。程亦风就叫士兵们让开道路。而邱震霆却动也不动。
程亦风道:“邱大侠,你也可以走了。”
邱震霆一摇头:“俺不急。程大人不晓得,俺的手下都是粗人,恨透了四处拉壮丁的狗官。叫他们放了姓冷的,他们少不了发脾气。俺先留在这里,倘若姓冷的叫他们在半途中杀了,俺也砍下自己的脑袋来,总不失信于程大人就是。”
听此言,程亦风对这山贼不禁添了几分佩服。旁边那些担心白忙活的将士见有人质在手,也才稍稍放下心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见山上火光点点,一条队伍缓缓而行。前方士兵看了来回报,说是冷千山一行,被山贼用绳子捆成一长串儿,牵着过来了。这话刚说完,冷千山的骂声也到了程亦风耳边:“姓程的,皇上让你发兵来救我,你却串通山贼,侮辱于我,你眼里还有没有圣上,有没有王法?”
程亦风早料他会发作,并不理会。
邱震霆却啐了一口大步上前去骂道:“老匹夫,嘴里不干不净说些什么?今天如果不是看了程大人的面子,俺邱震霆早就把你大卸八块儿了。”
冷千山连日来想是吃了他不少苦头,被这一喝,已短了三截,但仗着到了楚军之中是自己的地盘,又向周围的士兵呼道:“还不快把这些土匪拿下了?劫持军饷,视同欺君,是诛九族的大罪,可就地格杀!”
他形状虽狼狈,但好歹是个将军,有些士兵被他一喝,本能地就朝邱震霆和负责押送的山贼围了上去。然而程亦风一声断喝,将众人止住了:“谁敢动?你们是我楚国的将士,土匪尚且守信,你们难道要做弃义之人?”
“混帐!”冷千山大骂,“程亦风,你跟土匪讲信义,却置朝廷威仪于不顾,你也要犯欺君的大罪么?”
程亦风冷冷一笑:“欺君大罪——我正要和冷将军议一议呢。未知这兵部上奏而太子替皇上批示同意的行军路线算不算是圣意,将军该去平崖,怎么往远平城方向走?此其一。又,各地漕运的册子是该如实地记载漕运粮食的多少与去向。这帐、实不符,算不算蒙骗皇上呢?此其二。还有,粮食一经上缴到各州府,不管有否在漕运司入册,就已经是国库库粮,如何调度该由各部同户部商议,禀奏皇上,批示后方可调粮。若有人不上报朝廷,先就运走了粮食,这又是什么罪呢?此其三。另外,说是去赈灾,却运到他处不之做何用场,这个叫不叫欺军——程某不才,冷将军是想跟程某一同回去请教獬豸殿的大人们,还是刑部的大人们?”
一席话,说得冷千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程亦风知道日后一朝共事,还得留点余地,于是不再说下去了,只吩咐士兵:“快把冷将军和这些将士们带到营里去休息。”等到这一队人都走远了,才向邱震霆一拱手:“邱大侠,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好汉子,程某先谢过了——不过,这粮草——”
邱震霆哈哈大笑:“就知道你这个穷酸书生忘不了这茬儿。粮草俺不给你。有本事你就光明正大,明刀明枪的跟老子干一仗,把粮草抢回去。没本事,你就带着姓冷的回去,把错都推他一个人身上拉倒。”
程亦风望着这黑汉子,摇头苦笑:“邱大侠,你明知我会怎样答复,何必还多此一问?”
邱震霆拊掌而笑:“问了心里才有个准儿。程大人,俺邱震霆今天落到你的手里是俺的运气,要是能跟你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更加是俺的福气了。咱为的主子不同,你为了皇帝老子,俺为了俺的弟兄们,要不然,我倒是想请你喝几坛酒!”
程亦风拱了拱手:“程某量浅。几坛不行,几杯还凑合。待程某夺回粮食,希望邱大侠能不计前嫌,跟程某喝一杯。”
邱震霆搔着后脑勺:“呀,你这书生口气还不小。俺还没跟你打呢,你倒吃准了能抢回粮食去?你就不怕俺的毒烟……”才说着,猛吸了几下鼻子,惊讶道:“这……这毒烟怎么……这么快就散了?不对,老子的面罩早被你们拉下了,也没闻到毒烟,难道你……你竟想出了法子?”
程亦风笑笑算是默认,又道:“所以毒烟不可再用了。至于梅花鹿,我看邱大侠也不用折腾了。你们在山上辛苦采些井盐都拿来驱鹿了,我却可以从盐运使那里调盐过来,就是把全山的鹿都腌成鹿干也绰绰有余了。”
邱震霆张大了嘴:“他妈的,算你厉害。不过就跟你这样的人较量才有意思。老子就跟你打这一仗。”
程亦风道:“好。”一伸手,恭送邱震霆一行离去。
众将士见他如此,无法理解。副将皆上来问道:“大人,何不就此将贼人一网打尽?”
程亦风遥望着山贼们远去的背影,微笑:“我岂可失信?”
副将急得直跺脚:“大人!冷将军已救回来了,咱们无所顾忌,还和强盗说什么信义?”
程亦风道:“你自己也说,冷将军救回来了,匪帮已失人质,我又破了他们的毒烟,激得他们不可再用鹿阵,如今我人马数十倍于他,这场仗怎么可能赢不了?”
副将拍着大腿:“大人,打仗哪儿有您抓了这个匪首逼他的喽罗们交出粮食来得便当?”
程亦风摇了摇头,幽幽道:“不是打仗,只是同他较量较量,叫他服气。我看他这个人,软硬都不吃,手下也都是亡命之徒,就算我们把他们抓了要挟山上的伙伴,也还是要打一仗。到时候就不是较量,是拼命,难免有死伤。反而,大家明着交交手,分个胜负,我只消再次把他生擒来,叫他心服口服,以他守信义气的个性,必然会将粮食完璧归赵。”
副将一听,这叫什么论调?简直是把战争当成了儿戏!“大人!”他苦劝,“山贼的承诺如何能信?”
程亦风道:“若不能信,冷将军方才是怎么全身回来的?”
副将道:“方才自有那个姓邱的匪首在我们手上,如今大人纵虎归山,万一他们不守诺言,反悔起来……”
“到那时,再剿灭他们不迟。”程亦风道,“宁可纵了恶人,咱们重新撒网再抓,也不可枉杀了好人——这些山贼多年来居住此地与百姓相安无事,可见他们并非杀人越货的屠夫。”
“这……”副将看看是劝不动程亦风了,暗想以三千兵力剿杀百余土匪应该不成问题,大不了陪这心慈手软的程大人玩一玩罢,便转了话锋,道:“大人又想如何生擒这伙强盗呢?”
程亦风眯起眼睛,望着苍茫的鹿鸣山脉:“十则围之。我们兵力悬殊至斯,可以生擒他们的办法太多了。但是,要找一个叫他心服的,便不可以多为胜,我须得好好考虑考虑。你们诸位若有良策的,也不妨说来听听。”
副将只想着程亦风“较量”之计失败,三千人马杀上山去,将土匪剿灭,粮草夺回,、是何等痛快之事,哪有心思找别的计策,自然摇头口称“驽钝”。
程亦风看看天色:这一折腾,竟到了黎明时分!便道:“那就叫大伙儿都休息吧。”想了想,有叮嘱一句:“看好冷将军的营帐,别叫他再生事端。”
曙色初露,军营终于归于一片平静。小莫也支撑不住,睡去了。倒是程亦风,经历了太多的事,心里又考虑着太多的事,竟睡意全无,趁着早晨空气清新,就在营地周围溜达。他且想且走,不留神脚下踩着一件事物,一个趔趄摔倒下去,满身一片冰凉,这才发现是踏进了昨天布置的一只木桶里,内中未知是鹿溺还是马尿泼了满身,不禁失笑。
而这时就听旁边有一人笑道:“大人早!”回脸一看,正是采药老者。程亦风再狼狈,也要顾全礼数,赶忙也起身长揖为礼。
老者呵呵笑道:“大人自己布了个阵,破敌之外连自己也中了着儿,不过大人穿着这一身衣服出去,恐怕再也不怕毒烟了吧?”
程亦风赧然:“多承老先生指点。”
老者笑了笑:“我只教你用溺尿化解毒烟,可没教你放这么多便桶在军营里——你这招儿比山贼用秽巾蒙面干净些,效果却慢,孰优孰劣,老朽不便评说。不过,以老朽的浅见,能看家护院的就是好狗,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两方对垒,能赢的就是好计。”
程亦风躬身道:“老先生教训得是。”
老者摆手道:“老朽何敢教训大人?大人也不必‘老先生’长,‘老先生’短了。总算你我有缘。老朽复姓公孙,名叫天成。”
“公孙先生。”程亦风又一揖,“晚生有礼了。”
公孙天成捻须而笑,也抱拳还了礼:“程大人两宿未睡,这时还不合眼,莫不是还在思考对付山贼的计策么?”
“正是。”程亦风有心要问可有制服邱震霆的良策,但想起先前公孙天成教训过,说凡事要靠自己悟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而道:“先生久居此地,可知这伙山贼的底细么?”
公孙天成道:“的确知道一些。他们号称‘杀鹿帮’……”边说边在沙地上写下了这三个字。
“杀鹿帮?怎么叫这么古怪的名字?”
公孙天成道:“天下无主,群雄逐鹿。而这伙山贼却不在乎鹿的死活,只要抓来宰了,吃下肚就好,是为‘杀鹿’。不过,这是从前的帮主取的名字,如今的这个邱震霆帮主则是一介莽夫,除了善战之外,并不晓得这许多典故了。”
但他的所作所为倒有“杀鹿”的意思,程亦风想起邱震霆早先关于皇帝与天下的一番议论,故尔有此感慨。
公孙天成接着道:“邱震霆为人很是仗义,身边颇集结了一批能人。比方有一个是妙手神偷,天下千奇百怪的锁都难不倒他;又有一个能学百兽百鸟的叫声,通晓鸟兽习性,对畜生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还有一个人吹牛不打草稿,骗人从不脸红;另外一个,想来大人也领教了他的厉害,就是那发明毒烟的,此人精通奇门盾甲、阴阳五行,除了造些毒药外,也是山寨的医生。”
可真开了眼界!程亦风感叹道:“旁人看来是鸡鸣狗盗之徒,却可以把冷将军的一支军队和四十万石粮草都缴了去,实在不可小觑。”
公孙天成点头:“不错。老朽早也说了,手段无所谓高下优劣,只要达到目的就行。大人要对付这伙鸡鸣狗盗之徒,又要使他们败得心服口服,恐怕也得用点儿鸡鸣狗盗的计策。”
程亦风哪儿料到公孙天成把话题引回来了,且连自己的意图都猜得一清二楚,机会难得,他赶忙行了个大礼:“公孙先生,你可有什么妙计指点晚生一二么?”
公孙天成呵呵一笑:“大人还记得我那‘呦呦鹿鸣’的歌么?这最后一段是怎么唱来着?”
呦呦鹿鸣,山有茅亭,世有隐者,不做嘉宾。
这是隐居终南,东篱采菊,不愿入世的意思。
公孙天成晓得程亦风一点就透,也便不把歌谣重唱一回了,只道:“若要人服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仗义的邱震霆已经被大人收服了,剩下鸡鸣狗盗之徒,盗贼、兽语者、骗子、术士,大人打算怎么个个击破呢?”
啊,个个击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程亦风心里犹如电光火石般一闪。
“多谢先生……”他这一揖才作下去,公孙天成已背着药篓走远了,留下一串山野的歌谣:
“铁钉须用铁锤敲,木楔还得木槌砸。梁上君子喜开锁,终把监牢当做家。百兽之语虽可通,虫豸怎能懂你话?颠三倒四舌生花,当心法螺吹破你变成个矮冬瓜。哎呀呀,你要听仔细,仔细听,五行本来由天定,聪明人要引火烧了自己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