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牛中文 > 历史军事 > 归妹 > 第三章

第三章(1 / 1)

楚国的官制,六部之外有三殿,即崇文、靖武和獬豸。前两殿有大学士,崇文主管吏、户、礼部,靖武主管兵、刑、工部,獬豸殿设监察御使,监督大小官员。

程亦风的兵部右侍郎自然是没有辞掉,而且圣旨上说叫他“协助兵部尚书”,谁知那兵部的彭汝愚尚书年老体衰,大部分时间卧病在家,跟本不办公。而兵部左侍郎不服程亦风后来居上,本来想闹辞职以示不满,谁知还真的就被他辞成了,程亦风一时间俨然成了兵部代理尚书。

别人如此平步青云,恐怕做梦都会笑,可程亦风简直愁得要撞墙了。兵部的事务他简直是一窍不通:楚国的兵制如何,军官制度如何,东西南北各有哪些堡垒要塞,驻扎什么兵种,歌有多少人……他看着堆积如山的卷宗,几次把乌纱帽给摔了——再如此下去,不及告老还乡,便为国捐躯了。

“若当真不许我辞官,”他对臧天任大发牢骚道,“那就准我调回户部去。我也不求平调做户部侍郎,就让我做回那户部员外郎也就足够了。”

臧天任听了,笑道:“老弟你还是记挂着那些新法的提议吧?”

程亦风面上一红——光顾着牢骚满腹,早把那些札记抛到脑后去了,自己曾为这些改革之法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一想到能将它们总结成条呈递圣览,还说不定能使新法推行全国造福百姓,他久已熄灭的兴奋之火便重又燃了起来——只是,他身在这武夫之地,终日看着步兵骑兵盔甲武器,哪里能誊出手来再做变法之事?

臧天任理会得他的心情,道:“你放心,自有老哥哥替你整理出来,写折子递上去。”

他说到做到,未多久就总结了两条新法递上去,云:

“我天朝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然连年征战加之旱涝蝗蝻,田地荒芜十之五、六。小民逃役,避走深山,垦荒之人骤减。而豪强土绅,上不顾国之存亡,下不念百姓之生计,隐瞒田亩,逃避税收,致使国库之收入亦锐减……”以下说到程亦风在揽江之时,狠狠地惩治过几个豪强,又组织百姓丈量土地,清查漏赋,卓有成效。回京后,他将此经历说给臧天任听,后者觉得应当加以改进而推行全国,两人就商议着制订了“方田法”,具体就是:不仅让农民在农闲时丈量耕地,登记造册,还按土地质量将田亩分为五等,均定税额高低。凡耕一等田的,纳税十分之一,而耕五等田的,只交纳三十分之一,且,若农民肯刻苦钻研养田之法,使土质变好,次等田升为优等田的,五年不加赋税,只按次等收税,以示奖励。

另一条新法“水利法”也是在程亦风治理地方水利的基础上总结修改而成的。其法规定各郡县要因地制宜,提出各自兴建水利工程的办法。小工程要自行修建,大工程须得上报朝廷。但成效卓著的,朝廷要给予减免赋税、徭役的奖励。

臧天任折子的最后说到,农桑水利乃百年大计,系国富民强之本,他二人酝酿数载才得此新法,依然有不足之处,请万岁圣裁,云云,只是谦虚的套话。而程亦风很是明白,这两条方案之所以拖到今日才提出来,都是拜战乱和党争所赐。着实可恶!

折子递上去后,因为元酆帝早就不理朝政了,而太子年幼,所以都在两院议论。这折子自然是发到了崇文院资议。臧天任避嫌不得参与,程亦风勉强可以列席,但因为是兵部的人,也不得在崇文院发言。

他只能坐着听,但是越听就越恼火——

崇文殿的官员们根本就对新法不感兴趣,只抓着臧天任折子里一条附带的关于祭祀的改革建议大做文章。臧天任说:楚国之祭祀,程序繁琐,耗时费力,尤其每三年要皇帝亲自祭奠一次琅山,劳民伤财。如今大战刚过,正是恢复生产之时,与其将银子花在去琅山的路上,还不如奖励耕织,兴修水利,将来和则富国,乱则强兵,功在后世。

礼部的几位老学究们看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嚷嚷说:“祭祀之礼古有定焉,礼崩乐坏,国必衰亡。”户部的人则因为祭祀的银子最易贪污挪用,以往这好处都叫礼部得了去,看得人好不眼红,这时终于可出一口恶气,因而都站在臧天任这一边。吏部和这事没有直接的厉害关系,却乐得别人鹬蚌相争,是以一忽而赞成,一忽而反对,生怕意见太快统一。

这时已是六月中旬,楚国居大青河之南,天气到初夏便已炎热,连砖头木材都好像在出汗,四周的空气又湿又粘。那一丝不苟的官服更如同一只贴身的蒸笼,叫人恨不得让热气从头顶冒出来。

闷热,人就更加烦躁。程亦风热昏了头脑,竟打起瞌睡来了,朦胧地想,这个朝廷比妓院还虚伪自私,只凭一两个人的力量,怎么救得了天下百姓!

唉……他想摇摇头,然而睡意攫住了他,脖子的任何细微动作都使他的脑袋更深地沉下去,一时重心不稳,整个人从椅子上向前摔倒。

激烈的争论顷刻刹住,礼、户两部官员诧异又愤怒地盯着他,吏部的各位全忍不住窃笑起来。

“程大人!”礼部尚书赵兴花白的胡子根根飞起。

“抱歉,抱歉。”程亦风扶了扶官帽。

“程大人!”门外忽跑进一个小太监来,“程大人,太子殿下有急务在靖武殿商议,请大人即刻过去。”

“哼!”赵兴刚好发泄,“靖武殿的人本来是该在靖武殿呆着,却到我们崇文殿来搅和什么?大殿之上打起瞌睡,成何体统?”

程亦风不想当中与他争吵,心里暗道:与尔等同列一殿,听你们大放厥词,我气得还能睡得着,可真算有本事的了!这什么牢什子的崇文殿,请我来,我还不想来呢!一行恼火,一行跟着小太监来到靖武殿中。

竣熙太子在当中宝座上端坐着,一见他立刻急匆匆跑了下来,道:“程大人可来了,快看看这事如何是好。”

程亦风丈二和尚,急忙向身边的人询问。那人道:“探子来报,樾国大军依然驻扎在西京东台大营,可能八月里再兴战事。”

程亦风一呆:就落雁谷之战来看,樾军主帅是个胆大心细、通晓兵法的人物,必然知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的道理,想对楚军赶尽杀绝原在意料之中——当日撤离之时,程亦风一直提心吊胆,直到渡过大青河,心里的大石头才落地。他推测樾军是因粮草将尽,主帅权衡利弊,故尔放弃了追击。连司马非也不得不赞叹了一句:“能做出这样取舍的,不是一般的将才!”而程亦风则感慨:“我能从此人手中逃出一条命,真是老天的庇佑。”

就是这样的一个将才,居然选在青黄不接,民心动荡的时候再兴大军?程亦风不能相信。

从樾国回来的探子就侍立在太子的身边,读懂了程亦风的神色,上前行礼道:“此事千真万确。那惊雷大将军在庆功宴上把主张士兵解甲归田的侍郎顾长风赶出宫殿,第二天又上顾家大闹一番,扬言要将顾长风革职充军。樾国西京把此事传得满城风雨,茶馆酒肆中都在议论哩。”

程亦风皱着眉头:难道是他看错了这个惊雷大将军?毕竟没有亲见啊!

冷千山轻轻哼了一声,话里带刺地说道:“早听了我的意见立刻出兵反扑,樾国西京或许都已经拿下了。这下可好,咱们把出兵的事议论了一个月,让樾寇有工夫休整军队,若不是有张千总冒死报讯,恐怕樾军打过大青河来,咱们还不知道呢!”

程亦风不想理会,低头不语。

向垂杨便接口道:“可不是么,别说打过大青河,弄不好又叫他们打到凉城外,到时候,要那牺牲在落雁谷的十八万将士如何瞑目!”

“两位将军,”竣熙被这“危言耸听”吓得脸色煞白,“多说无益,既然程大人来了,且听听他有什么妙计吧。”

程亦风一脸苦相,拱了拱手:“此事……”

他想说此事要从长计议,要先探听虚实,可是董鹏枭打断道:“要什么妙计,总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樾国的龟儿子撒野撒到咱门前来了,难道咱们还怕了他们不成?依我看来,最简单就是立刻传诏全国,凡十四岁以上的男子都征入军中,不怕没有二十万之众。再来个御驾——不,只要太子殿下就好——亲征,杀过大青河去,把那帮龟儿子打回老家。”

“说得倒轻巧。”工部尚书古成君低声嘟囔,“天江刚刚泛滥了,抢修堤坝的都是十二、三岁的娃娃,这还等着兵士解甲治水呢,你倒还要征兵……”

董鹏枭只顾自己慷慨,并没有听见古成君的议论。鲁崇明耳朵灵光得紧,冷笑道:“叫士兵都去治水,治好了叫樾寇来坐享其成么?”

“话不能这样说。”程亦风忍不住道,“樾国出兵与否还只是传闻,即使出兵也要到八月。现在天江洪水即将吞没南方大片农田,那里是我国上下的衣食所依,如果南方被毁,西瑶说不定就乘机攻过天江来。那时,我们想撤退都没有地方撤了。”

“撤退?”冷千山抓住了话柄,“程侍郎好像最擅长的就是撤退了。从落雁谷能撤退回京,从京城又想撤退到南方吗?原来这就是您的妙计啊,太子殿下可听到了?”

“将军——”程亦风冷冷地说道,“将军莫非忘记了,十五年前凉城为樾寇所攻,皇上就是率领众臣撤往了南方。当时程某人不才,在怡红院睡了个懒觉没赶上你们的队伍,这次要是再往南方撤退,程某人一定要跑在前头。”

“你——”冷千山的马脸涨成了猪肺的颜色,向垂杨、鲁崇明等也满面羞愤。

“诸位大人不要争了。”竣熙稚气地命令,“十五年前的往事是我楚国之耻,今日召集各位,便是要商议商议如何避免重蹈覆辙。诸位大人都有何高见?”

“还有什么高见,只能打。”冷千山道,“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打。”

“不错,打。”其余几位将军纷纷附和。

“打什么?”声如洪钟,是司马非走进了大殿。他这几日正打算领兵回平崖驻扎,在准备之中,是以来迟了。先向峻熙行了礼,既而问道:“几位将军这么大嗓门,要打什么?打猎么?别忘了算上我一个!”

程亦风近来也约略看出来了,司马非虽然跟冷千山等人并不很和睦,且痛恨他们临阵退缩坏了大事,然而这四人与他同是主战派,朋党内部最忌内讧,所以司马非既没有奏本参他们落雁谷之过,也不会当面揭他们的短。

不过,这四人听司马非含沙射影地讽刺自己,还是都面色难看。

竣熙很敬重司马非,道:“司马将军来得正好。探子来报说樾国又打算兴兵来犯,我们正议论是要被动迎战,还是主动出击呢。将军有何高见?”

“玉旒云又在兴兵?”司马非皱了皱眉头,问那探子张千总,问:“你久在樾国,惊雷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可怕的人。”张千总想了想,“据说樾国的朝廷里有半数的人恨,半数的人怕,此人树敌甚多,但却没人敢跟其对着干。大家都避而远之,生怕得罪了惊雷将军,惹上杀身之祸。”

“每一个人?”程亦风忍不住插口问道,“那么你方才说的顾长风是……”

“顾长风是樾国有名的铁脖子。”张千总道,“绝不低头,也不怕砍头。自从这次得罪了惊雷将军后,他好像被罚闭门思过,于是他干脆就回南方老家去了。”

“是这样啊……”程亦风想,这顾长风倒和臧天任有几分相似,可惜是樾国之臣,否则该结交结交。

司马非又问:“我听说这位将军是皇后的弟弟,樾国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是否他调遣军队都无须圣旨?”

“圣旨总还是要的。”张千总道,“将军这样一说,卑职倒突然想起一桩事来——这惊雷大将军玉旒云并非皇后的弟弟,而是皇后的妹妹。不知何故,她打小一直女扮男装,多年来,樾国上下都忘记了这件事,是最近庆澜帝要给她赐婚,才闹了出来。”

“什么?”靖武殿里立刻炸开了锅,谁也不能相信这率领大军在五个月里几乎征服中原的年轻将军居然是个女人,且正是这个女人,使楚国十八万精锐葬身落雁谷。

“这还有天理么!”向垂杨一副又惊又怒的模样,“我等堂堂楚国大将,居然败在一个女人的手里!”

而冷千山则冲着程亦风阴阴地道:“你居然被一个女人吓得落荒而逃,呵!”

程亦风自己也是大吃一惊,不过谁说女子就不如男儿呢?素未某面的大将军,随夫出征的崔抱月,以及……以及岁月越流逝,记忆就越清晰的那个不知名女子,当年她立在凉城的城楼上,比任何一个急于逃命的将军都镇定。

“这事你方才怎么没说?”竣熙示意众人安静,问张千总道,“这将军要成亲了,还会兴兵远征么?”

“回禀殿下,”张千总道,“赐婚之事最早是樾国的十四皇弟翼王传出来的。据说他在酒楼吃酒,醉后大声嚷嚷说自己将娶惊雷将军为妻,周围的人先都不信,后来不防备玉旒云从旁边的雅室里走了出来,当众打了他两个耳光,大家这才知道至少赐婚之事是不假了,至于嫁给谁,想来那翼王爷是没有份的。”

“好家伙!”董鹏枭骂道,“不管是嫁给谁,这小娘们儿该有个男人管教管教。她男人打她几顿板子,也就给我出口恶气了!”说罢,啐了一口,很是痛快的样子。

周围方才还愁眉不展的大臣们也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仿佛玉旒云顷刻间从骁勇善战的猛将变成了不值一提的黄脸婆。程亦风见状,不由得大摇其头。

张千总继续道:“玉旒云打了翼王之后,立刻就策马去了东台大营,几天几夜都没有回将军府。京里的人都猜测她是以重兵要挟庆澜帝,一旦庆澜帝逼她出嫁,她就起兵造反。”

“果然是娘们儿的脾气。”众臣中有人说,“合该就着这大好的机会打过大青河去。”

可这并不像是惊雷将军的所为。程亦风心里想。

“那几日东台大营演兵不断,京城人心惶惶。后来樾国皇后亲自到大营里去,才终于劝动了妹妹回到将军府。从那天起到微臣离开西京止,玉旒云除了去东台大营巡视外,没有踏出过将军府半步,连朝会都不参加……”

“那你怎么确信她要八月远征?”司马非忽然犀利地问了一句。

“她有一名亲信叫石梦泉,上个月被派去南方七郡。”张千总道,“卑职买通了他府上的下人,知道石梦泉是奉命去采办粮草的。卑职同在西京的,还有一位同伴王贵,曾经混进玉旒云的府邸。他说玉旒云的书房里摊着许多研究大青河的书籍,更有玉旒云手书的大青河八月水势札记。再加上顾长风之事,卑职推断,樾军极可能在八月渡河进犯。”

大青河八月水势札记!程亦风暗暗心惊,这才是他猜测中的惊雷大将军,无关男女。须知这战场的胜负并不仅仅是一时兵力比拼和应变较量,天之阴阳、寒暑,地之远近、广狭,都是将领必须计算周详的。玉旒云缜密至斯,难怪落雁谷中楚军会一败涂地了……慢着,缜密?缜密如她,怎么会把军机秘要摊在桌上给人看?

疑念一生,他的心砰砰地迅速撞击胸膛:“王贵混进将军府是翼王事件之前,还是之后?”

“是玉旒云从东台大营被皇后劝回家之后。”张千总道,“皇后说,玉旒云小时候爱看木偶戏,重金悬赏求京城擅作木偶戏者。王贵便是跟着戏班子混进去的——程大人,有何不妥吗?”

“没有不妥。”程亦风不及说话,司马非就插了进来,“程大人方才所问也正是我要问的话。我再来问你,石梦泉离京去采办粮草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玉旒云在东台大营发脾气的时候。石梦泉本来是跟去劝解的,但才三天就急匆匆回府,次日又急匆匆离京。卑职是在他离京的当天下午打探的消息。”

司马非点了点头,转向竣熙道:“殿下,老臣觉得这事古怪:玉旒云这小娘们出走东台大营,人人都推测她要拥兵自立。可见她和其他女人一样,有副小鸡肚肠,这时她派出石梦泉采办粮草,应该是为了造反才对,怎么会是为了远征?。”

“这……”众人脑筋一时不能转过弯来。只有程亦风与他是想到一起而的,道:“殿下,微臣也以为事有蹊跷,玉旒云如果真是‘出走’,然后被姐姐劝回将军府,应该还是有一肚子的怨气,即使不打算造反了,怎么会立刻研究大青河水势,再为庆澜帝卖命?这样前后矛盾,微臣恐怕有诈。”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竣熙道:“以程大人之见,玉旒云使诈,究竟是想造反,还是想远征?”

程亦风摇摇头:“微臣不是玉旒云肚子里的蛔虫,无法回答殿下。”

“管那么多呢!”董鹏枭继续怂恿司马非,“她远征,咱们要打,她造反,咱们也可以打。都是打,不如就发二十万大军,先驻扎在大青河南岸,可退可进,见机行事。司马将军,你说是不是?”

“不可以。”程亦风截断,“慢说现在只有十二万疲乏之士,就是真有二十万人,贸贸然开赴北方,却不知敌军的真正意图,万一落入圈套,后果不堪设想。”

“大青河北岸是平原,一眼看过去能看几十里,她能埋伏士兵耍花样?”冷千山发话,“反倒是南岸咱自己这边,丘陵起伏。咱先把兵士埋伏好了,她要是敢过来,杀她个措手不及。”

“她要是不过来呢?”程亦风冷笑。

“那我过去。”冷千山道。

“你过去——”司马非接口,“他娘的,平原只能看几十里,因为那后面是苍岭山脉,你怎知道玉旒云不埋伏在山里?到时候是你一船一船运兵运粮快,还是她冲出苍岭在平原上杀你快?”

“当然是——”冷千山说不上来了,低声嘟囔。

“说来说去,程大人就是不想出兵而已,何必找出诸多借口。”董鹏枭道,“司马将军一向勇猛,怎么也沾染了书生脾气?”

“出兵是出兵,送死是送死!”司马非并不受他激将。

程亦风的语气里则带上了愤怒:“既然要我代兵部尚书总管天下兵马,我不能让好容易才从落雁谷回归家园的士兵再白白牺牲!”

“你——”

冷千山还要再争,司马非厉声喝住了:“用兵之事,自由兵部决定,咱们武京外官只能遵从。现在程大人代表兵部,听程大人的计议——程大人?”

顶着十数道愤愤的目光,程亦风感到司马非对自己是支持的。他知道是因为自己和这老将想到一块儿的缘故,看来司马非早也有了计议,只想借自己的口说出来——毕竟他司马非也是武京外官啊!

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将才”自己还不清楚么?程亦想,边关的安宁靠不得冷千山这帮人,还只能仰仗司马老将军了,难得他信任我,我不可让他失望才是。他心里所想的究竟是何计策,我得尽量说得一字不差才行。于是,思索再三,他冷静地开口:“敌情。请张千总挑选能士再入西京,密切监视玉旒云的动静,同时也去樾国之南方七郡,打探石梦泉的行踪。我国军士十二万人,请发两万去天江治水,再发两万驻守大青河南——平崖城,司马将军可愿去么?”

“那还用说!”司马非笑了笑,捋起袖子。

“只准驻守,不得渡河。”程亦风看了他一眼,接着道,“余下八万,以六万防守京城,两万准许回家探亲,一个月为限,过后回来京城轮换,不得有误。”

他说得威严又镇定,众人都目瞪口呆——这哪里是平日朝堂上倒霉瞌冲的那个窝囊书生呢?

连他自己仿佛也没有注意到,直到竣熙长长舒了口气说:“就按程大人所说,明日下旨。”他这才猛地一怔:哎呀,这样下去,到何时才能辞官呀!

“你这是天生的劳碌命。”臧天任给朋友斟酒。六合居在京城闹市,但放下湘妃帘,则有闹中取静的意味。

程亦风苦笑:“臧兄就莫要嘲弄我了。我这一张嘴,要是能缝起来就好了。”

“那你还有手呢。”臧天任道,“就你这脾性,见到看不顺的,包准你管不住自己,还得写文章来批驳。”

程亦风抓抓头:他猜自己也会管不住的,除非把手剁了……唉,估计那他即使用脚也会写的。他就是怕麻烦,还偏偏喜欢给自己找麻烦。活该!活该!

臧天任道:“其实老弟何必烦恼?吾辈读书之人,十年寒窗跻身官场,除了贪图钱财的混帐之外,谁不想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

他这样一说,叫程亦风想起崇文殿上的事了——为国家、为百姓做点事!他当时为什么要顾虑自己是兵部的人,在崇文殿没有发言权?既然心里觉得那新法是利国利民的,就该据理力争。哪怕三部官员真的只感兴趣那不甚重要的祭祀之事,他也该出个声,至少让人家知道,朝廷的制度不是用来中饱私囊或争权夺利的工具。

“臧兄放宽心,”他道,“小弟明日就和太子殿下陈述利害,至少要阻止今年的琅山之行。”

臧天任笑笑:“愚兄先谢过了——成了,为朝廷省一笔银两,不成,就当是去琅山祈求老天保佑——保佑那的惊雷大将军赶紧嫁个厉害的丈夫,哈哈。”

程亦风也笑了,道:“我看樾国上下还没哪个男子能压得住她,这事,也太强老天爷之所难了吧?”

“那可不一定。”臧天任仰脖子干了一杯,赞道:“好酒!”接着又道:“世上万物都是相生相克,玉旒云这半年来横行无阻,就只在你手里折损了两员大将。我看她要是嫁给你,说不准还成贤妻良母了呢!”

“这,这叫什么话!”程亦风明知是玩笑,依然禁不住红了脸,“臧兄万万不可胡言!她哪是在我手下吃亏?这都是司马将军……司马将军……”

臧天任打了个哈哈:“我胡言,我胡言,不过你的模样才像做贼心虚哩——难道没喝酒,你倒已经先醉了?”

程亦风忙搭讪饮了一杯,借着酒气上涌,再分不清究竟是为何脸红。

臧天任亦不再打趣他,二人看着窗外京城繁华太平之景,都难免发些酸腐之论,一时夕阳如歌,岁月亦显得无限静好。

但他们的话题总和分别前一样,总离不开“新法”。臧天仁道:“老哥哥我不知道你在军中究竟能做出什么事业,但是一年两年,熬出了资历,也许又得着什么机会,则推行新法、造福百姓有望。”

程亦风每次想起自己耗费了数年心血的大事都不禁莞尔,道:“臧兄且不要说说熬资历了。你还记得我那本札记究竟总结那几条新法么?”

臧天任道:“如何不记得?除却今日这发展农桑,你提出整顿吏制、税制,和减轻徭役。其中这整顿吏制,说要抑侥幸,明黜徙——”

才说着,突然住了口。因为这“明黜徙”就是针对楚国官吏的考绩制度。楚制文武官员以三年为期,将政绩送到中央磨勘,一般无有大过,且中央无人特地找你麻烦的,都可升迁,所以熬资历成了升迁最稳妥的途径。许多官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地方上空拿朝廷俸禄,并不为民请命,使得原本就已经庞大冗杂的官僚体系更加成为国家的累赘。程亦风以为,朝廷应该制订新的磨勘法,严格官吏考核办法,延长磨勘年限,非特优,不得升迁,而对于“无为而治”,甚至掩盖矛盾、粉饰太平的官员,记忆无所事事的冗员一律与以裁汰,这样国家才不至于被这庞大的官僚队伍拖死。

明知程亦风是反对熬年资的,自己却叫他混资力,还说支持人家的新法的呢!臧天任自嘲地笑笑,饮了口酒。

程亦风道:“臧兄何必自罚一杯?我口里说不喜混日子,自己难道不是成天就在混日子?吏制这些个事,都是吏部管的,税收、徭役和农桑归户部管,那边我根本没份儿说话。好歹兵部我说话会有人听,但我又哪里是那块材料?唉!”说着,自己也饮了一杯。

臧天任知他心里苦,陪一杯,忽又笑道:“老弟可知道么?我们翰林院那边有个笑话就是说你们兵部,叫做‘生老病死苦’。”

“哦?”程亦风愿闻其详。

臧天任道:“这‘生’指的是司马非老将军,老当益壮,生龙活虎,尤其说起话来,活象是市井之人,没有半点儿朝廷里的弯弯绕儿,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程亦风点点头:“不错。”

臧天任又道:“这‘老’,指的是你们兵部尚书彭大人,总是不见上朝。”

程亦风道:“他不上朝,我就被赶鸭子上架,苦也!苦也!不过,为什么他是‘老’而不是‘病’?”

臧天任笑笑:“这个‘病’字,自然另有其人,指的乃是冷千山、董鹏枭、鲁崇明和向垂杨四位将军,他们都各有心病,所以把个兵部也闹得乌烟瘴气。”

程亦风一口酒呛住,咳嗽不止:“好你个臧兄,就不怕这话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他们也把你搅进这乌烟瘴气中来?哈哈,不过说得真是很贴切,我又不挡他们升官发财之路,他们为何老是同我过不去?恩,不用说,这个‘死’字就是指阵亡的耿将军了吧?”

臧天任点头道:“不错。而这个‘苦’字就是送给老弟你的。”

程亦风端着酒杯:“哈哈,我是够苦的。什么时候把我发回翰林院去当那闲差也好,我也好隔三差五地想些笑话也给人听。”

“错了,老弟!”臧天任道,“我们送你这个‘苦’字不是说你真苦,而是说你放着大好前途看不见,成天叫苦。古语说‘出将入相’,老弟你若出征,就是将军了,而熬起资历来——对不住,哥哥又要说熬年资了——你熬到彭大人百年,不就是兵部尚书?到时升任靖武殿大学士,可不就是拜相了?那时,你再提出新法来……”

程亦风摆摆手:“罢了,罢了。臧兄,还是阿弥陀佛求我不要战死沙场吧。要早知回到京城会落得如此,我倒不如当初不作那篇策论,就死在揽江。若能使一方百姓丰衣足食,将来死了,也不怕孔圣人责问我究竟把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朝廷里这套‘乌烟瘴气’,我玩不来……唉……”

“你果然当得这个‘苦’字。”臧天任无奈地摇摇头,“不过,就像咱开头说的,你的这个性子,我看准你不会辞官。我等着拜相,等着你递呈新法。”

两人便又喝了一会儿,酒过三旬,楼梯口响起一阵胡琴之声,见一个老者带个卖唱妇人走上楼来,一路唱着“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挨座儿求赏钱。有人埋怨曲子太愁苦,要唱个香艳点儿的。程亦风和臧天任即嗟叹:“世事如此,叫人怎不愁苦呢?”

而偏此时,却听外面穿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樾寇杀咱们,咱们没有不杀他们的道理。”

楼上的茶客都的一怔,纷纷向外看去。程亦风和臧天任也已经听了出来,这正是崔抱月在喊话。

自城楼事件之后,她成了家喻户晓的巾帼英豪。皇后亲自手书匾额赐她,又着工部即刻去赣州崔家门前修筑贞洁牌坊和忠义牌坊——须知古来修筑牌坊,按例要等到人死后,此所谓“盖棺定论”,给活人修立牌坊的,少之又少。而牌坊又分四等,即,御制、恩荣、圣旨,和敕造。其中以“御制”为最高,系皇上主动提出,并从国库拨银修建;“恩荣”次之,为皇上提出,而地方自筹银两建造;“圣旨”要地方官员先上奏章,呈报某人功德,皇上同意,下旨后,地方出资建造;“敕造”为最末一等,只有皇帝口谕,仍由地方自资修建。崔抱月双十年华即得两座御制牌坊,乃无上殊荣,只是她却没有回到家乡,而是独自在京城住了下来,据说上九卿下九流都同她来往颇为密切。

程亦风和臧天任平日里闲谈,提及此女,总觉得她胆识过人,但言谈偏激,可敬却更可畏,不意今日竟在这里遇上,两人互望了一眼,都隐隐感觉又有一场口舌之争。

不过以六合居外的情形看,崔抱月并非专门来寻衅程亦风的。街道里以她为首站着二十来个戴孝的女子,有的身怀六甲,有的手抱孩童,年长的已满头银发,年少的正值豆蔻年华,但无论老幼俊丑,人人都握着兵器,有刀有剑,也有烧火棍,除草耙,面色凝重肃然,俨然兵士待命的模样。

便听崔抱月对围观的行人抱拳道:“如今樾寇横行,朝廷却重用那些没有脊梁骨的书生。只是一条大青河,难道咱们就不能打过去让强盗们血债血偿吗?就非要等到樾寇在欺压到咱们的家门口来?到了那时候,恐怕满朝的文武又像二十年前一样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咱们老百姓任人宰割——众位父老,你们说,咱们究竟是打,还是不打?”她身后的妇女们即齐声呼道:“打!”

围观的人群里响应者并不多,反而有人笑了起来,道:“崔姑娘的事迹咱们都佩服得很,不过,你是要带着这些妇道人家上前线去吗?”

崔抱月并不生气,挺胸道:“妇道人家又如何?国家到了这紧要的关头,还有一口气在的,都要拿起棍棒刀枪来。况且,我们虽是妇人,但我们都不怕死,比起那贪生怕死只晓得逃跑的将领,我们至少敢和樾寇拼到最后一口气。”

这是叫人肃然起敬的话,人群里的笑声果然减少了许多。崔抱月“呛”地拔剑出鞘:“更何况,诸位可知道,那樾国强盗的头头——惊雷将军玉旒云,就是个女人。楚国的男儿,你们难道还怕了一个女人不成?”

“什么?”人群刹那呆住,百姓瞪着眼睛不敢相信崔抱月的话。

楼上窗口的程亦风、臧天任也诧异地交换着眼神:玉旒云的身份,这是刚刚报到靖武殿的消息,崔抱月从何处得知?

崔抱月在如血的夕阳里举起长剑,示意大家少安毋躁,接着朗声道:“我们楚国乃是泱泱大国,北至大青河,南到天江,有三千多万的人口。樾寇不过是西北的蛮夷,从朝廷官制到水利耕作无一不是从我中原地方偷学而去。世上哪有徒弟强过师父的道理?只要我们的兵士杀过大青河,一定能打得樾寇丢盔弃甲而逃!”

青出于蓝,这话她一定没听说过。程亦风暗道,中原百年来耽于逸乐,文官贪财,武官怕死,而樾国经太祖、太宗和仁宗三代皇帝励精图治,早已不是当初茹毛饮血的草原部落——从中原偷去的谷物种子已改良成适合北方水土的作物,从楚国模仿去的三殿六部制也精简成两院六部和议政王会议,即使是沙场征战,樾将也不再生搬硬套中原的兵书,这次的落雁谷之役就是最好的明证。

她真的不知道啊!程亦风同臧天任对视一眼,满怀担忧。

街上围观的人们此时或多或少都被崔抱月的话鼓动了起来,“杀过大青河”“血债血偿”的呼声此起彼伏。六合居楼上的酒客们也有拍着桌子附和的,更有臆测者,道:“难怪这位大人说‘没有樾寇’打,原来有这样一番内情,咱们就和程大学士一齐杀过大青河去,把那樾国的小娘们抓回来,剥光了衣服,看她还威风不威风!”“没错!”这一席粗鄙的气话把旁人的污言秽语也勾了出来,“搞不好樾国军队都是娘子军,全抓了回来给咱楚国的爷们当小妾,每人凑满三妻四妾,奶奶的,但有冲锋在前的,再多挑几个回家当丫鬟……哈哈……”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无限猥亵却欢欣鼓舞。程亦风紧紧皱着眉头——这就是宦海沉浮想要救护的人!

心里仿佛压了石头似的难受。他突兀地站了起来,一拂袖子,离开了窗口。臧天任只呼了句“贤弟”,但知道程亦风的心思,便也只能跟在后面。二人如逃亡一般,奔下了楼,挤出群情激动的六合居。

绕过了好几条小巷子,程亦风脚步还是没有减慢,臧天任年纪大一些,不免有点气喘吁吁,渐渐落后。“老弟,慢一些吧,没人追上来!”他喊,然而程亦风就仿佛听不见一般,只是不停,直到“咕咚”一声响——显然是撞着人了——收脚不及跌了下去,这才给藏天人机会赶了上来。他一手搀着朋友,一手扶起那个无辜被撞的人——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算命先生,摔得再狼狈,手中还兀自握着“铁口直断”的布幡不放。

“抱歉,抱歉。”臧天任替跌得眼冒金星的程亦风道歉,“兄台哪里伤到了么?我朋友方才多喝了几杯,醉得太厉害了,兄台请多多包涵。”

“不打紧,不打紧。”算命先生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真是醉得厉害,那就要回家喝点解酒汤才行,酒太伤身啊……”

“是,是,是,一定,多谢兄台……真的没伤着么?”臧天任拍着程亦风的背:老弟,快醒醒!

那算命先生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边的寒暄,只自顾自接着说道:“怕就怕不是醉,而是太清醒。”

此话一出,程、臧二人都是一愣,看那算命先生,还是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太清醒也不是问题,最怕那半醒不醒,不醉装醉,才害人害己。”

一语如同破天之锥,程亦风混乱的头脑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一个机灵,定了下来,张口讷讷道:“先生是……”

算命先生呵呵一笑:“老朽不过是粗通五行八卦麻衣相术,胡乱混口饭吃罢了,贱名说出了口,两位老爷也不会知晓。”

臧天任熟读历代典故,仿佛那书里世外高人常常都是如此的谈吐,但此人举止间似乎多了几分刻意——未知是真的神通还是沽名钓誉?他心念一动,道:“先生高才,晚生们方才冲撞了。”

算命先生摇头道:“受不起,受不起。两位大老爷真要赔偿老朽方才那一撞,倒不如让老朽批上一卦,也算照顾老朽的生意,今日饭食有个着落,可好?”

“那还真得有劳先生。”臧天任一拽边上发愣的程亦风,“老先生就给我这朋友算一卦吧。”

算命先生点点头:“算卦最易就是测字,不知这位老爷能否赐老朽一字?”

“字?”程亦风茫然的,“就……测个……‘风’字吧。”

“风?”算命先生捻了捻胡须,“夏日炎炎,这位老爷偏偏要测‘风’,想来这个字和老爷自身有着莫大的关联——莫非就是老爷的名讳么?”

“是晚生名字,该当如何?”程亦风问。

算命先生道:“倘若是老爷名讳——‘风’乃‘巽’卦,犹豫不定,进退难决。伏羲六十四卦中,此乃第五十七卦,巽上巽下,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程亦风一听,这是在背《易经》呢。素来最恨人故弄玄虚,他当即接口道:“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乎刚,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见大人’。”

那算命先生倒也不生气,颔首笑道:“老爷果然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下面一句该是什么,老朽忘了,老爷能提点一二么?”

“随风,君子以申命行事。”滚瓜烂熟,程亦风脱口而出,但随即怔住:重申教命,推行政事……这是什么意思?

算命先生笑望着他:“唉,老了,老了,这些事情毕竟只有你们年轻人才做得来呵。”说着,把布幡扛在肩上,道:“实在献丑,这卦金不要也罢,老朽去了。”

“等等!”程亦风抢步上前栏住,“倘若这‘风’字不是晚生名号,又该如何?”

“不是名号?”算命先生瞥了他一眼,“老朽也说了,夏日炎炎,您偏偏要问‘风’,未免太强老天爷之所难。岂不知‘化不以渐,猝以刚直,用加于物,故初皆不悦’的道理?”“哎呀!”程亦风如被当头棒喝:所谓操之过急,引致民怨,说的是什么?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是说他那遥遥无期,不知何时才能被人注意到的新法么?还是说这难以改变,叫他郁闷的民风?无论说的是何,又该如何“化以渐”?他满腹的疑问,直愣愣盯着算命先生。

然而算命先生仿佛全不将他当一回事,只自顾自绕过了程、臧二人,口中絮絮道:“晚了,晚了,走了,走了。天子后院修金屋,和尚种田一间铺。世上几多搅屎棍,我自忘忧川边哭。唉,我自忘忧川边哭……”且说且行,转瞬之间已经消失在这昏黑的巷子里。

程亦风同臧天任面面相觑:打油诗么?讲的什么意思?

“这‘金屋’倒还不难解。”臧天任道,“万岁爷后宫有佳丽三千,多少军饷都拿来修金屋了,要是早些年不在战场上连连失利,如今也不会被外敌欺凌至斯。”

程亦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可这决不会是此人特地留诗要说的事吧?化不以渐,猝以刚直……

“尤其是那丽贵妃和殊贵妃姐妹,”臧天任接着发他的感慨,“每每外敌进犯,总是撺掇着皇上弃都避乱,一时南下,一时西行,沿路逼人进贡,塞饱了荷包。战乱一平,又回来给自家兄弟请功领赏——要是亡国,都亡在她们手上!有时想想,比起她们来我还宁愿国家多几个崔抱月这样不要命的女人。”

程亦风勉强一笑:崔抱月,也是那“化不以渐,猝以刚直”的。但她的消息倒来得快,动作来得更快——难道有人在背后指使?主战派的那些人,有几个会同她来往?鲁崇明?董鹏枭?冷千山?向垂杨?苦苦思索,没有答案。

臧天任依旧在絮絮:“不过近来这金屋里的女人们都晓得了崔抱月的事迹,知道她又得封,又得赏,生怕她突然得了皇上的宠幸,一个两个都想要巴结她,我看过不多久,皇上的金屋里就要时兴舞刀弄剑了——荒唐啊!真是荒唐!”

荒唐也无法!程亦风想道,这本就是个荒唐的年代,自己倒好好的信起术士之言。什么“化不以渐,猝以刚直”,也不过就是从某本《易经》的注解里来的吧。方才发愣没拦住人家,这时又傻傻地胡思乱想,还不如回家去好好考虑明日朝堂上怎么应对那伙主战派!

这样想着,他默默地转身往来路而回。

臧天任明白他的心思,呵呵笑了笑,往他肩头一拍,道:“果然是‘世上几多搅屎棍,我自忘忧川边哭’。恩,搅屎棍……这是天江下游的方言吧,倒真把那群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形容得活灵活现!”

程亦风原本还没听明白是哪几个字,此时听了不由失笑:“果然,留了一个臭不可闻的摊子——但是莫笑他们,我俩又何曾将这摊子收拾好?你说乱世需要英雄,我头一次做英雄是京城被攻破,第二次做英雄又吃了大败仗——看来我也是一根‘搅屎棍’而已!”

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臧天任知道个中滋味,轻轻叹了口气。

一路默然无语,两人不久即走回了闹市,已是掌灯时分,间间店铺都挂出大盏的灯笼,人行街上如游银河,浑不像是历经战乱的国度。别说那专做夜间生意的酒肆茶楼,歌馆舞榭,便连银号当铺也都还未打佯,远远见到“信义当”的金字招牌下,人头攒动。

“方才还说丽贵妃、殊贵妃,这当铺好像就是她们娘家的家奴开的。”臧天任不齿道,“以前逼死人吃官司都叫两位娘娘压了下去,皇上的金屋大过太和殿!”

程亦风久在军中,这些官司都未留心过,听了皱起眉头,不由走上前去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仗势欺人的模样——也正巧,门口恰好起了纷争,有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扑在地上呜咽,道:“你的门板还没上,怎么就不准我当东西?我等着钱去救命。”那上门板的伙计却道:“我管你?掌柜说这时关门就这时关门,你来晚了怨谁?”

围观者有窃窃私语的,都说:“以往的规矩都还有半个时辰才关,这个月来也不知怎么的,天天都没个准时辰。”又有道:“还有大白天关门的,也许人家银子赚够了,不想做生意了。”

程亦风和臧天任相视一眼:如此外戚,如此恶奴,但在如此乱世也算不了什么。

终于,那伙计安上最后一块门板,把人群都隔离在外,众人围看无趣便各自走开了,连那哭泣的妇人也蹒跚离去,只程亦风和臧天任盯着那个大大的“當”,突然两人同时一拍脑袋:“和尚种田一间铺”,可不就是这个“當”字,而那“天子后院修金屋”又暗指着妃嫔,难道这两句打油诗是要引他们来“信义当”?

紧走几步,几乎就想要叩门,可又觉这猜测太过牵强:既然是尽人皆知的贵妃家奴作恶,市井间有两句打油诗也不稀奇吧。

可是……程亦风望望臧天任。

臧天任会意,低声道:“要不我们绕到后面去看看。”

当下二人走进一条黑暗的斜巷,来到了“信义当”宅院之后,还未转出阴影,就见一条白色的身影由巷子的另一头快步走了过来,一直来到了“信义当”的后门口,叩门数下,即闪了进去——饶是黑暗,程、臧二人还是看得清清楚楚,那影子正是方才六合居外一身缟素的崔抱月!

两人一时惊得合不拢嘴。听门“吱呀”一声关上,连忙奔到近前凑在门缝上张望:一个童仆引着崔抱月走进内院房中,灯下窗纸上映出好几条人影,先起身见礼,然后各自落座,接着就好像商讨事情。

“搅屎棍。”臧天任轻声道。

程亦风紧紧地扒在门上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听不见谈话的内容,他只能冀希望通过这些影子来辨别屋里人的身份:完全在意料之中的,除了崔抱月之外,其余都是男子;也完全在意料之中的,除了崔抱月,他一个也辨别不出来。

里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崔抱月显得颇为激动,“倏”地站了起来,将长剑当胸环抱。有人也跟着起身,仿佛要指什么给崔抱月看,一指之后,崔抱月更加激动了,抽剑出鞘——这一声龙吟很响,惊得巷子里潜伏的野狗“嗷嗷”狂吠。

程亦风被骇了一跳,一时站立不稳,向后摔倒。这一摔可不要紧,哪里注意身后是一条通下内河的阶梯,他整个人叽里骨碌就滚了下去。臧天任还要伸手来援,可手到时,程亦风早已“咕咚”化作一朵水花。

臧天任不禁失声叫道:“哎呀,救人!”话音落下,才发觉闯出更大的麻烦,后面信义当里一阵骚动,脚步声踏踏直朝外面来了。他情急之下别无他法,也只好跟着程亦风跳进了河里。

程、臧二人的水性都只是寻常,夏日河内满是菱藕萍梗,牵手绊脚,让两人泅游得好不辛苦。然而这些荷叶也帮了他们,重重亭亭遮蔽了他们的行踪,反而那边信义当里跑出来的人都在火把下看个了大概:几乎该怀疑的人都齐了——鲁崇明、董鹏枭、冷千山、向垂杨……

好啊,搅屎棍!程亦风甩着满脸的水,真该在朝会上指着他门的鼻子质问,这究竟是何居心!

奋力又挣开了几束水草,他搭手上岸,再回身来拉臧天任一把,但却见臧天任面上挂着惊讶万分的表情。

“老弟,你看——”他伸手一指。

程亦风即望见河沿的一方青砖上刻着“忘忧川”三个字,再抬头望望,“铁口直断”的布幡就立在面前,只是边上并无那算命先生的踪影。待两人湿淋淋地爬上了岸,才见那布幡边有石头压了一张纸,借月色看了,上面写的是:“心中有数有何用?纷纷本来各西东。与其虚费劳力气,不如存异先求同。搅屎棍虽臭气冲,他朝威力或无穷。莫道今日只黄白,谁家无肥可耕种?”

又是一首打油诗,特地用了极粗鄙的语言,然而意思却同上一首一般的隐晦。

“仿佛是要你不要同主战派闹。”臧天任点着“存异先求同”几个字,“说他们日后有无穷威力——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怎么讲?”

“老弟,方才在六合居里你也见到崔抱月,她的那番话估计能叫不少贪生怕死的人也跟上前线去——”

“那又如何!”程亦风打断,“把失去了亲夫爱儿的百姓鼓动起来,再去送死么?现在根本不能求战胜樾国,只能求保全大家。怎么就无人明白?”

“老弟!”臧天任道,“谁不想保全百姓?可并非咱们‘不求战胜樾国’,人家就会放过咱们的。和樾国的争斗,如若不能战胜,就会有更多的百姓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失去性命——你醒醒吧,老弟。”

醒醒?程亦风呆坐在夜雾降临的河岸上。

“打这一仗是迟早的事。”臧天任道,“让老百姓自愿保家卫国,早做准备,总比兵临城下时强迫他们打仗来得好。再者——你我多年来想以新法让国家富强百姓乐业,但是若樾国一再侵略,百姓保命且不暇,哪里有心思生产?朝廷应战且不暇,哪里有空闲推行新法呢?”

也是……程亦风愣愣的,可这一仗真的是无法避免么?生灵涂炭,是自愿抑或被迫,有何分别?纷纷各东西,到头来都是死路!

他恨恨的,也忿忿的,一拳砸在石板路上,眼睛一阵刺痛,感觉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我自忘忧川边哭。唉,我自忘忧川边哭……”

心中响起那算命先生临去时絮絮的声音——激出一个斗大的疑问:是谁呢?

最新小说: 朕不想当皇帝了主攻忠犬受 大夏国秦云萧淑妃 萧煜 林神医林阳与苏颜 猎宋 许你一世深情 谋定三国 重生乌克兰1990崛起 视频通万朝:开局剪辑千古一帝 岳麓书院浪漫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