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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1)

写史的,从来就有“春秋笔法”,当详则详,当略则略。《樾史?旒云将军列传》便是此中典范。

旁的且不用说,单是庆澜元年,讲旒云将军建功那一段,太史令功力可见一斑:

“正月,惊雷大将军玉旒云破郢城,馘国亡。三月,复下梁城,铴国亡。四月,杀郑国将军曹猛于冀水,郑国皇帝请割湛洲以结盟约。至此,中原地方,几为帝所有。”

到了这里,句读而换行——你都可以想象,太史令放下笔,把新沏的茶端起来呷上一口,深深一吸气,复又擎起笔来,饱蘸了墨汁,方始浓墨重彩,讲起了五月的事——

“五月,将军领兵十五万会楚军于岑洲。敌倍于我,围将军于落雁山谷……”

庆澜元年五月,石梦泉走进落雁谷樾军大帐的瞬间,若有所思地在门前停留了片刻——北国的世界冰雪初消,风里带着浓烈火药味和血腥味,遥遥的,可听见敌军的呐喊。

这是一场硬仗,石梦泉明白,然而他心里却升起了一丝轻松,笑容也悄悄爬上了面颊——他猜测,五个月的征战将要结束了,十五年的挣扎也将结束了,他,和玉旒云将像飞越这山谷的大雁一样,从此摆脱所有的枷锁。

挑帘儿入帐,他的微笑迎上了五张冷面——震远将军赵临川,威远将军刘子飞,忠义将军吕异,平北将军岑广和定西将军司徒蒙,五个身经百战的武将眉头深锁着,或捻长须,或拍额头,或绞双手,一律焦躁地踱着步子,见石梦泉进来,立刻齐齐迎上去,问道:“怎样?玉将军有何指示?”

指示?石梦泉想起方才面见玉旒云,玉旒云只是冷笑着,说:“叫那帮半截入土的老家伙吐血去吧。”

玉旒云是狂妄的,而石梦泉不是。虽然这些将军们的确比他和玉旒云年长许多——最年长的平北将军已近花甲之年,最年轻的震远将军也有三十七岁——而且的确有些“眼花耳聩”,但是,他们都立有赫赫战功。在他们驰骋疆场的时候,石梦泉和玉旒云都还只是襁褓里的婴儿。更何况,石梦泉出身平民,不像玉旒云有个做皇后的姐姐。在这些个皇亲国戚、三朝元老中间,他不能飞扬激烈。

“禀各位将军……”石梦泉冷静且略带一丝恭顺地说道,“玉将军着末将前来,正是来告诉各位,这次大战,玉将军胸有成竹,胜券在握,请各位不必担忧。”

“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岑广愕然,几乎把胡子扯下一把,“楚军兵马二倍于我,将咱们堵在这山谷里,咱们现今进退两难,玉将军居然说什么胜券在握?”

“乳臭未干!”刘子飞骂。

“狂妄自大!”司徒蒙斥。

“无知小子!”赵临川顿足。

“害群之马!”吕异捶胸。

石梦泉低着头,等几位老将继续发作——临来的时候,玉旒云已经料到这些老将会骂什么了,甚至连每一句话都猜到了。“你不要由着他们骂。”玉旒云说,“骂回他们去,骂到他们吐血,他们算得什么?等这一次凯旋归国,你也是将军了。”

凯旋。将军。石梦泉想着,玉旒云从来都没想过会失败,从来都是踌躇满志的,而他也就这样鬼使神差地跟着踌躇满志。

“玉将军究竟是怎样打算的?”混乱的咒骂后,岑广毕竟久经沙场,明白这不是争吵的时候。他挥手示意其他的四人退开,把石梦泉让到案上巨大的行军图前,问道:“玉将军既然胸有成竹,要咱们几个莫要担心,总有个切实可行的计划吧?”

石梦泉看一眼地图——落雁谷,地处北疆,山势东西走向,悬崖接峭壁,易守难攻。现在樾军已由东边入口行至谷内十里,猛然发现,两边山上早有楚军把手,探子回报,东入口楚军已布成了口袋阵,而西入口,楚国十五万大军正严阵以待。譬之如一盘棋,樾军是死到临头了。

五将军焦急地盯着石梦泉。

“楚军三十万,十五万在西面,五万在北面山头,五万在南面山头,还有五万在东入口等着我们。”石梦泉面对地图就仿佛看见临来时,玉旒云手执短剑,指点江山的模样。“正是因为这种自以为万无一失的阵形,要把他们送上黄泉路——你看——”玉旒云道,“我们有十五万人,是东面敌人的三倍,路程也不过十里。我们只需要调头引他们进来,就可以一举将之歼灭。而两面山头上的敌人,想要在一时之间冲下来集结在一处,是决不可能的。我军应当集结兵力,各个击破——天时、地利、人和,全被咱们占了!”

对,全被咱们占了。石梦泉玩味着这句话,尤其喜爱“咱们”这个词。自和玉旒云相识十五年来,虽身份地位悬殊,性格也可谓迥异,但是玉旒云私下里,总是“咱们”来“咱们”去的,有意无意中,让石梦泉感觉,无论沧海桑田,时空变换,他和玉旒云的关系永远和别人不同。“咱们……”他微微笑了,“天时、地利、人和,全被咱们占了!”

“石副将——”刘子飞皱着眉头,“事关生死,老朽请问,这地图有何可笑之处?”

石梦泉一怔,意识到自己失神了,连忙沉下脸去,然而心里还闪现着玉旒云飞扬的笑容。集结兵力,个个击破——地图本不可笑,可笑的是这些老迈的将军们,连这一点也想不到。

“石副将。”岑广见石梦泉只是出神,修养再好,也免不了抬高了声音,“玉将军究竟有什么计划?皇上命我六人同率大军前来,玉将军如此独断专行,难道是要对这一战的后果也独力承担么?”

后果?倘若把玉旒云的计划说出来,你恐怕不会用这个字眼吧?石梦泉想。然而——“别告诉他们!”玉旒云狡黠地笑道,“别同那帮老匹夫说。战功是咱们两个人的,就咱们俩——咱们狠狠给他们几个耳光。”

“将军见谅。”石梦泉顿首道,“玉将军交代,计划不能说与诸位知晓。”

“放他妈的狗屁!”赵临川正当盛年,骄傲跋扈的时候,“他妈的玉旒云算个什么东西?老子走过的桥比这小子走过的路还多。不要仗着有个做皇后的姐姐,就不把咱们五位将军放在眼里。妈的!”

旁边司徒蒙老成持重些,晓得石梦泉是玉旒云的亲信,弄不好,今天这些话都要传到玉旒云的耳朵里,到时以玉旒云那样骄傲狂妄,心胸狭窄,必定要去庆澜皇帝面前参一本,而庆澜皇帝宠爱皇后玉朝雾,这是全国皆知的事情——谁得罪了玉旒云那就是和皇后过不去,包准吃不了兜着走。他于是急急扯住赵临川,道:“石副将,我等奉旨助玉将军杀敌,玉将军有甚妙计,石副将说与我等,我等也好有个援手。”

“呸——”赵临川对司徒蒙的劝阻毫不领情,甩胳膊逼到了石梦泉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玉旒云能有什么妙计?除了会找姐姐撒娇,还有夹着尾巴逃跑外,什么也不会……妈的……”

“找姐姐撒娇”和“夹着尾巴逃跑”都事出有典——那是去年腊月里攻打郢城,庆澜皇帝派玉旒云和赵临川同去。郢城城坚粮足,久攻不下,玉旒云在围城一个月后,下令退兵四十里牧马。此令一出,全军上下都理会得,乃是牧马为名,撤退为实。骁勇善战的赵临川怒不可遏,一个本子递到了庆澜皇帝面前。朝野为之震怒,庆澜皇帝连发三道圣旨,将玉旒云招回问罪,幸亏玉朝雾皇后苦苦哀求,这才只是降职了事。而同时,前方赵临川在离郢城四十里的草甸上,正撞上了企图突围求援的馘国元帅。樾军以四十里圆周包围圈收紧了口袋,大获全胜。由此,赵临川对郢城一战津津乐道。

今时今日,赵临川旧事重提,石梦泉愈是不说话,他愈是得意万分,一时间口沫飞溅,把其他几位的话头子也引了出来——

刘子飞道:“玉旒云究竟年少,三月攻下梁城时,居然不让我纵兵三日——二十万士卒千里迢迢来打仗,半点好处也捞不到……还同我说什么‘全国为上,破国次之’。这真是纸上谈兵!”

吕异也跟着道:“的确,不知少年人肚子里都是什么古怪主意。攻冀水的时候,玉旒云居然不摆阵势,不击战鼓,只是在这冀水之上来来回回渡了好几次——这可不是把打仗当儿戏么?”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各自同玉旒云共事的经历都说了出来,捶胸顿足拍大腿,心里都认定了这一次,玉旒云再如何成竹在胸,也必定一败涂地。

石梦泉还是没有说话,愣愣地盯着地图。

赵临川一发火了,道:“妈的,石副将,你倒是个闷声大发财的角色。玉旒云究竟有什么破烂计策,你倒是说呀!”

“玉将军吩咐,不能说与诸位将军知晓。”石梦泉还是那句话。

“妈的,凭什么不能说给咱们听?”赵临川“啪”的一掌拍在案上,木屑四溅,其余四将军也再不能维持老将们良好的风度了。

“石副将你不能给个交代,那我等只有请玉将军来说个明白了——”岑广说着就要向帐外去。

“将军——”石梦泉一个箭步挡住了他,“玉将军交代了,在大军凯旋之前,五位将军不得离开大帐。”

“什么?”威远、忠义和定西三位将军异口同声道,“如此欺人太甚!”而赵临川则啐道:“放他娘的狗臭屁,老子连玉旒云都不怕,你一个小小的玉旒云的应声虫,还想挡得住老子?闪开!”说话间,“呛”地抽出钢刀,向石梦泉兜头斩落。

这一击突如其来,完全在石梦泉的意料之外——过往庙堂之上,营帐之中,赵临川和玉旒云龃龉不断,但还从不曾有兵戈相向的——他连忙将身子一偏,躲了过去,同时探手直抓赵临川的刀背,道:“将军,末将只是依照玉将军的命令行事。”

不错,他只是依照玉旒云的命令行事——玉旒云说要占着头功给他,他自己虽无兴趣,但既然是玉旒云说的,他就一定照办。玉旒云说的,不要把这计划告诉五位老将,即使目的只是无聊的要吓他们一吓,但既然是玉旒云说的,他就一定照办。玉旒云的应声虫,那又如何?

“他妈的,老子也是将军,你敢以下犯上?”赵临川翻腕子抽刀,侧身一掌拍向石梦泉面门,同时回脸向其他四位将军道:“我在这里教训这姓石的小子,劳烦你们几位把玉旒云揪出来。”

那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有各的心事。还是岑广率先道:“好,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企容无知小儿游戏?咱们就便去看看。”说着,抢步出帐。

“将军留步——”石梦泉格开赵临川一掌,借着在对手胳膊上一推之力,倏忽飞身挡在岑广身前。“将军留步,玉将军吩咐过,诸位不能离开。”

“笑话!”司徒蒙终于也发作了。他使的一对短戟,由腰里拔出,先自“呛呛呛”敲击了三下,迸出数点火花,道:“石副将,你这样百般刁难,不让我等出去看个究竟,莫不是你和玉将军密谋投敌?”

石梦泉也不辩解——天下之大,谁人误会,他都不怕。什么投敌,倘若玉旒云是投敌的,那又如何,他便也一并投了过去!

他这心念一动之际,只见寒光一闪,吕异一柄关公刀已点到了自己鼻尖上。他背后不由得出了一层冷汗,蹬蹬蹬连退了几步,双手一伸,挡住了大门。

吕异道:“好小子,倒是有点工夫,却为什么是非不分,给玉旒云卖命——你学成文武艺,该是货于皇帝家!”边说,手中大刀边舞出万道金光,将石梦泉周身要害都笼罩在内。

石梦泉惯使长枪,此番传讯,并不曾带兵刃在身边,这时只有顺手扯过门边一人高的灯台,攒、刺、打、挑、拦、搠、架、闭,牢牢将大门封住。本来长枪尚有铁枪头可以伤人,而这灯台木头木脑,滑不溜丢,只能当成棍来使。好在一来石梦泉只是奉命拦住五人,并无伤人之心;二来“枪扎一条线,棍扫一大片”,他以一敌五,棍子正好称手。

五位将军出身贵族,年来征战,调兵遣将或许还有些经验,却又怎极得上石梦泉出身行伍,又正当少年?但见他招数灵动,变换巧妙,声东击西,指南打北,堪堪相持了三十几回合,几位老将都力不从心。岑广尤其气喘吁吁,叫道:“当真是反了,来人,把石梦泉拿下!”

他一声令下之后,便跃出了战团,其余四人也先后罢手,只等卫兵进来押人。可是争斗一歇,四野寂静,门外连个应声的都没有。五将军恍然如梦初醒:是了,倘若玉旒云要兵变造反,如何还会留着卫队在外面?五人立时方寸大乱,而偏在此时,外面又响起“的的”的马蹄声,仿佛千军万马正包围过来。岑广手指颤抖地指着石梦泉道:“你……你……你居然真的反了么?”

“谁反了?”

蓦地,冷冷的一声轻喝,大帐的帘子挑了起来,进来一位中等身材的年轻武将,雪白战袍,外罩银白盔甲,偏系了一袭漆黑如夜的披风,衬着一张脸瓷器一样发出冷冰冰的光芒。

“谁反了?”这武将又重复了一句,嘴角上扬,摆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一甩手,丢出一个黑布包袱来——包袱着地旋即散开,滴溜溜滚出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楚军埋伏在落雁谷东口的将领。

人头滚到赵临川脚边时,突然“扑”地一下飞了起来,面目狰狞,直扑赵临川的面门。饶是赵临川自诩胆大,还是禁不住“哎呀”了一声。而他话音未落,只见白光一闪,飞过来一柄匕首“夺”地插在了人头之上,在他面前打了个旋儿,就深深钉入地下。

赵临川出了一身的冷汗,喝道:“玉旒云,你什么意思?想谋害老子?”

那年轻武将就是惊雷大将军玉旒云了,漆黑双眸有如无底的深潭,得胜归来了,没有一丝得意的神情,开了这样一个玩笑也分毫不露嘲弄的神色,只是冷冷道:“我如何谋害将军,我不过只会逃跑,只会和皇后娘娘撒娇而已。”

“你……”赵临川攥紧了拳头,很想叫玉旒云精致的脸立刻开花。但是看到玉旒云丢人头,掷匕首的这一手工夫,又看到早已护卫到玉旒云身边的石梦泉,他只能把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而已。

“我怎么?”玉旒云漫不经心地把马鞭挂在腰间,向帐中央踱了两步,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冷俊的,甚至在看到石梦泉的时候,都没有一点缓和。

司徒蒙惯做和事佬,这时候清了清嗓子,干笑着上来道:“石副将来说,玉将军早有良策,我等是担心玉将军孤身犯险,想施以援手。不想石副将决口不说玉将军的去向……我等也是担心战局……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呵呵……”

玉旒云叉着腿,抱着两臂在帐中站定,斜睨着司徒蒙,道:“哦……将军还真是玉某的良师益友。玉某将来遇险,相信那个在背后捅我一刀的,应该不是将军。”

司徒蒙仿佛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脸刹那变成了猪肺的颜色。不过,老辣如他,还不至于像赵临川那样立刻跳脚,依旧勉强笑着,道:“当然不会……呵呵……当然不会……”

岑广见玉旒云这样恃才放旷,目中无人的样子,皱眉道:“玉将军,适才的确有所误会。但是,皇上叫我六人同掌大军,玉将军既有良策,该告诉大伙一声,也免去许多麻烦……”

“麻烦?恐怕告诉你们才是麻烦吧?”玉旒云目光犀利,登时刺得五人几欲后退。“我的良策,你们是从来不信的——”玉旒云走到了赵临川面前,抬眼盯着他道:“郢城之战,我佯退诱敌,馘国守将落入我的口袋里——你说我是‘夹着尾巴逃跑’?”

赵临川头一扬,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玉旒云也不生气,顺着次序走到刘子飞面前,道:“三月攻打梁城,我禁止纵兵,你说我是纸上谈兵——你且看看现在是哪一城的百姓缴的粮食最多?你吃的军饷是哪里来是?”

刘子飞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时,玉旒云已经走到了吕异面前。

“我在冀水上一共往返了五个来回——每一次,回来的人数只有去时的一半,到第五次时,十五万大军就都列在曹猛的身后的,他还不知觉。他死的不明不白,你胜的不明不白——说我把打仗当儿戏——你和曹猛也没什么区别。”

吕异脸色煞白,汗珠从额头上不断渗出来:“玉将军……这……”

玉旒云却再也不看他一眼了,转身面对着岑广,微微张开了嘴,却什么话也没说。

岑广只觉得面上发烧,背上发凉,声音不再中气十足了。“玉……玉将军……你神机妙算,非我等所能及……我等以往对你有种种误会,还望你不记前嫌……此番落雁谷之战,只消玉将军一声令下,我等绝无不从……”说着,抱拳为礼,一揖到地。

旁边司徒蒙早已等着下台阶了,跟着行下礼去。忠义、威远也依次参拜,只有赵临川,翻了翻白眼,很不情愿的样子,终于被岑广瞪了一眼,也躬身行礼。石梦泉见状,跨前一步,同五位将军站成一排,等玉旒云号令。

到了这时,玉旒云冰冷的黑眸里才终于有了一丝得色,大步走上前来,右脚一勾,把那血淋淋的人头带起,“哧”地一下拔出了匕首,就用那带着血的匕首点着案上的地图道:“众将听令——”

“众将听令——”

楚国平寇大将军耿近仁声若洪钟,叫帐中诸人精神为之一振——同时也打断了程亦风的思路——他的一首边塞诗堪堪才起了头,正想着“无端迷魂惊落雁”中的“落雁”二字是对“啼猿”好,还是对“鸣枭”好,或者“饥乌”也不错——毕竟连年的征战已经使楚国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可恨还不罢休,还要“听令”。

程亦风其实本不是军中人,乃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为何会来到边塞,这其中还有一段很长的故事——

如果要追溯,得一直把时间拉回到十五年前,也即元酆七年。

那时他还只是一介书生,新科刚中的探花,本来有着满腔抱负又或者是一时的热心,想大刀阔斧,改革时蔽,却不想,只得了一个翰林院的闲职,日日不过整理些故纸。倒也想把浮名都换了浅盏低唱,然而偏偏老天与他作对,叫他青楼一梦醒来,樾军的铁蹄已经踢开了楚京凉城的大门。

他匆匆披上衣服逃出歌馆舞榭,被混乱的人潮挤进内城去,摇摇宿醉的脑袋,只听说一个消息——就是皇帝逃得比他更快,而满朝文武大员,作鸟兽散,剩下七品以上的,就只他一个。愣愣立在混乱的街道当中,惊慌的人群都涌向这件皱巴巴的黼黻——老百姓可不认你是文是武,是否四体不勤,是否五谷不分,他们就认当官的——这种动与静,叫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中流砥柱。

这感觉只是一刹那。如今想起,这一刹那改变了他的一生——

樾国平北大将军,一个谨小慎微惯了的老将,见到城楼上搂着歌姬说说笑笑的程亦风,就当真相信城里埋了伏兵,立刻下令全军撤退。凉城的百姓看到楚国因此一计而在灭亡的边缘奇迹般的生还,直把程亦风封为“民族英雄程大学士”。

然而,旁人做了“民族英雄”随之而来的应该是升官发财、飞黄腾达,程亦风却没交上这样的好运——他未料到原本驻守平崖的楚国大军正火速赶来凉城,计算好樾军一旦占领楚京,必会麻痹大意,楚军正可来个黄雀在后,一举歼灭樾军主力。如今被程亦风的空城计一搅和,连樾军的影子也没抓着。待他们再回师平崖,却发现先走的樾军趁着平崖空虚将这座重镇给占领了。楚军又花了老大力气才夺回来……

如此一折腾,皇上和满朝文武回京后,程亦风被参了一个“越权祸国”的罪名,谪贬出京到大青河下游的揽江做县令,一呆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开头很是郁闷,不是旱就是涝,饥民成群,流寇四起,他管也管不来,几次想挂冠而去;后来慢慢整顿法纪,兴修水利,与民同乐,也做得才有滋有味起来。正打算安心在在这小城终老的时候,他官员考绩时的一篇关于治理地方财政的策论被当时的户部尚书看中。程亦风因重被起用,官复六品,做了国子监司业。不久,又升任户部员外郎。

户部管的是天下生计,程亦风在地方上见多了百姓疾苦,体味得朝廷许多旧法的害处,这职位正对他的兴趣。于是,他日里办差,夜里苦读古人典籍,寻求革除积弊之道。历三年,写札记百万言,终于有了些眉目。

可偏偏此时,楚人发觉樾国当政的仁宗皇帝胆小怕事,便议论是否要乘机出兵,将樾国这危险的对手彻底铲除。朝中一派主张主动出击,攻入樾国,一派主张修筑堡垒,以守为攻,两下里互不相让,终演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党争,一直到去年,也即元酆二十一年才以主守派的失败而告终。

程亦风在党争之中两边都不靠,一心一意只搞他的新法。可在主守派倒台时,他却被牵连了。原因很简单,就是当年的一场“空城计”,让他也成了“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他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左迁为耿近仁的督粮官,被派到北疆冰天雪地的大堰关。

这年正月,馘国被樾军攻破,楚人打算乘机分一杯羹,于是就整顿大军,开过大青河。程亦风也只好跟着,来到落雁谷。

落雁谷之后,他还会去哪里呢?今后还能做些什么呢?大约无论如何,当初这个“空城计”或者“越权祸国”的声名都会一直随着他吧!

归根到底,一切都是因为那一刹那的感觉。

唉,罢了罢了,此一战结束,他也不必再继续宦海沉浮,就告老还乡算了。

“程大人——”耿近仁突然发现帐中有这样一个心不在焉的家伙。

“啊?”程亦风如梦初醒,瞧了瞧四周,破虏、定国、保国、耀武、扬威——武将们满脸兴奋。

“程大人对本将军的布置有何高见?”耿近仁问道,“莫非您另有妙计?”

“不不不……”程亦风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将军妙计,程某佩服。”

他本是不想多事,但是这敷衍的语气也太过明显了——虽说程亦风因“空城计”一事被谪贬,但凉城的百姓可不管朝廷怎么说的,只要是避免了城中生灵涂炭,那就是大伙儿的救命恩人。是以,大家提到程亦风,依然以“民族英雄”看待,颇有些为他抱不平的意味。楚军中的大将们,多对这个书生恨得牙痒痒的,成天就想找个机会把他踩在脚底下。如今他用这样的口气和耿近仁说话,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将军当然旧帐新帐一并来算,“啪”的一拍桌子,喝道:“程亦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一个小小的督粮官,也敢在此扰乱军心么?”

程亦风一愕,不知自己如何“扰乱军心”。

耿近仁看他那表情,先已有了几分得意,道:“程大人可是保卫凉城的民族英雄呢,足智多谋,军中无人能比,想出的计策自然比我耿某人的要厉害得多。方才见你你不屑听我解释围攻计划,显见着你另有高明之策,何不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你也好为国再建奇功啊,呵呵!”

程亦风这才明白过来耿近仁这怒气从何而来,暗悔做白日梦做得太入神,自找麻烦,有心立刻请罪,但又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太过窝囊,有过无过都得往身上揽,左右是要辞官了,何必还顾忌那么多?因道:“程某人不过一介督粮官,晓得什么计策?今身子不爽,先告退了。”说着,就起身向军帐外去。

“站住!”耿近仁一个箭步挡在了他面前,“人在军中,当知军令如山,叫你献计就得献计!”

“你……”程亦风被堵在原地。有道是“士可杀不可辱”,就跟他撕破了脸大吵一回又如何?大不了把他的官职一抹到底,请辞也是还乡,罢官也是还乡,他就去种地去,有什么大不了?

他当真越想越恼火,瞪着耿近仁居功自傲的脸,然而正因为太激动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他低下头,因而看到那张繁复的行军图——落雁谷,易守难攻,楚军三十万,东入口和南北山头各五万,分三面包抄樾军,意欲将他们赶来西入口——这里另有十五万人把守。倘若计划如耿近仁所想的一般“万无一失”,此落雁谷,就是樾军的葬身之地。

可是,倘若被围困在落雁谷的是他程亦风,他该当如何?

或许,他该先集中兵力将东入口的五万人消灭,再设法将南北山头的守军个个击破,然后,乘着西面守军不备,乔装打扮,佯作是得胜归来的楚军,先混迹军营之中,再全数歼灭。

这样做也不知可行不可行?程亦风想,且不管这么多了,他不要再在耿近仁面前受这恶气!

当下,指着地图一一道来。

可耿近仁无非是要为难他一下而已,哪里没有指望他真的说出什么战略来?见他当真发表意见,先是冷笑着听,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诸位同僚,程大人原来还真是个将才!派他来咱们军中还果然来对了地方。如此绝妙的计策他都想得出,我看历练个一两年,他的军功将不在我等之下啊,哈哈哈哈哈!”

这明显说的是反话。另几位军官也都笑了起来,纷纷道:“什么个个击破,莫非我们的大军是豆腐做的么?还乔装打扮,以为是唱戏呐?程大人想来是看了不少戏,听了不少书,怎不说樾军主帅会做法请天兵天将?”

程亦风后悔自己冲动了,反而受辱,咬牙不出声。

此时,破虏将军司马非发话道:“其实这也不是不可行之计,只是需要计划极其周详罢了——樾军的主帅听说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乃是因为他国舅爷的身份才得到如此地位的,虽有不少战功,但传闻都是其余将领的功劳——而那其余的将领,岑广虽然厉害,但老得牙都快没了,刘子飞、吕异私心太重,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赵临川有勇无谋,剩下一个司徒蒙是个马屁精……我看这半年来樾人在北方横行无阻,实在是因为铴国、虢国、郑国都不堪一击。程大人想的计策嘛,我且没有自信能部署得好,何况樾国那帮龟儿子?”

程亦风一愣,没想到司马非会替自己说话——要知道,十五年前,就是司马非在镇守平崖,程亦风“越权祸国”的空城计,累得这位将军一趟空跑,还折损了不少部下——在平崖被樾军强占之前,司马非是楚国的不败之将,这场后院失火之战,一直被他引为平声的奇耻大辱。程亦风知道司马非背地里叫自己“程书呆”。不过本来心中有愧,他也不为这绰号烦恼。却不料今日司马非反而出来说“公道话”。不禁要对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投去感激的一瞥。

但司马非却没有在看他。

耿近仁哼了一声,道:“连司马将军都部署不好的计策,等于是纸上谈兵之计,说出来还不就是白说?不要跟读书人一般见识浪费时间了——”他手里一块小石,“啪”地往地图上一掷,落在山谷西面最狭窄之处,道:“就在此地,只等南北山头火起为号,就把樾国的混帐一网打尽。”

“一网打尽!”军帐里一片呼喝之声。

“一网打尽!”程亦风为免麻烦,也跟着喊了一声。他又恨自己。唉,罢了,罢了,他的这个性格,哪儿有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时候?还是安安静静地写辞呈吧!不过,他真心的期望这次能把樾军一网打尽,那样,楚国就要有好几年太平日子了。

且想着,军帐的帘子呼啦一下揭开,北风卷进些许残雪,一个士兵在雪花里快步跑了进来,禀报道:“南北山头二位将军火起了。”

帐中诸位一阵狂喜。耿近仁问道:“当真?”

那兵士不及回答,外面又匆匆跑进来一人,叩拜都忘记了,只嚷嚷着:“将军……将军……我军势如破竹,樾军落花流水,没命朝这边逃窜了。”

耿近仁一张黝黑的国字脸上放射出异样的光芒,把手臂一挥,肩上的披风跟着猎猎而舞,道:“好,列位将军,依计行事!”

众位将军有抱拳的,有顿首的,一个接一个健步走出军帐,五彩的披风一片接一片在程亦风面前闪过。耿近仁轻蔑地朝程亦风一笑:“程大人不是身子不爽么,可去休息,待凯旋后,来庆功即可。”说罢,哈哈大笑着就走出军帐去,魁伟的背影瞬间消失。

程亦风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起身寻笔墨来写辞呈。

“臣本布衣,”他写道,“读十年圣人之文章,而不得治世之法,为八载揽江之父母官,却不能安一方一民……今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有愧皇恩。”以下该历数自己的过失了,他的第一大过失,当然是十五年前。他因而写道:“臣深悔……”

写到“深悔”二字,他顿了一顿,虽然他时常怨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每每想起十五年前,自己冲动着“越权祸国”的那一刹那,他总要想起另一刹那——

楚军退去后良久,看着外城死寂的街道,程亦风两腿一软,就坐了下去,把他一直搂着的那个歌姬也带得一跤跌倒。然而这个年轻的女人却没有尖叫,反而镇定地扶起了程亦风,接着,向他盈盈拜倒。

“程大人——”她说,“多谢救命之恩。”

程亦风愣了愣,方才注意到这女子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眉宇间一股愁怨,更三分尊严,绝不是市井的歌姬。

“姑娘,你……”程亦风讷讷。

那女子笑了笑,就像愁云惨淡的天空突然下起清丽的细雨。“谢程大人救小女子之命,谢程大人救全城百姓之命。”她说,向身后道,“小云,娘给你的小瓶子呢,快给姐姐拿来。”

“来了。”应声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将羊脂小瓶递到女子的手上。

程亦风傻愣愣看着那与瓶子一样白净的手,奉上一颗鲜红的药丸,然后听见那红药丸一样鲜红的唇,吐出温柔关切的话语:“这是八珍益气丸,程大人服了吧。”

“多……多谢……”程亦风低声道,同时心里想着,这女子若不是歌姬,这样冒犯的搂着她,该要如何道歉?坏人名节,他愿娶,人家愿不愿嫁呢?

一时的腥风血雨,化了风花雪月。

可是,他正做**,那边厢却风风火火跑出三五个仆妇来,连哭带嚷,围着那女子道:“小姐……终于找到你了小姐……你要是有三长两短,我们可怎么交代呀!皇上知道了,奴婢们要掉脑袋的。”

程亦风心里一怔:小姐,皇上——她是谁?

他不及问,女子也不及答,一声叹息叫人心碎。

女子便这样被带走了,程亦风再也没有见过她。转眼,就十五年了。

或许,像她那样的小姐早已嫁了人,避乱到别国去了吧。程亦风想——自古最是相思苦,垂杨偏障离人目。烽火楼头人渐远,鸿雁几时为传书?虽然他年已三十三而未娶,多是为了这一个女子,但无论她嫁人也好,去别国也好,只要活着,程亦风心里就算是莫大的安慰。

唯一的奢望就是,不知道这十五年来,她可有想起过程亦风呢?

唉……程亦风又默默的长叹了一声。

这便走了神了,放着那写了一半的辞呈不顾,思绪又回到了方才的那首边塞诗上:“无端迷魂惊落雁……忍把弯弓射饥乌……射饥乌,这句是好的,害惨无数百姓,害死无数百姓……只不过,对仗便不工整了……唉……”

他心中默诵着一部平水韵:“无端迷魂惊落雁……无端迷魂惊落雁……”

这喃喃的几句还没有念完,忽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仿佛地动山摇。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出来什么事,又听几声“隆隆”之声,就几块巨石只滚进了军帐来。他连忙跳起来逃命,却见一个巨石下还压了个人,仔细一看,如何不是刚刚走出去的耿近仁?这方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将军现在满面的血污——想是被巨石打中又一路滚进了军帐来,早已被碾得气绝身亡了。

程亦风吓得直跳起来。冲到军帐门前一看,只见耿近仁所率的一队人马东倒西歪地散在空地上,人群中也有若干巨石和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众士兵有骂娘的,有哭喊的,还有上来报告程亦风的。

“那樾军的兔崽子做垂死之争,投石打死我们兄弟,咱们得冲上去给兄弟报仇。”

程亦风暗想,这些士兵大约还不知道巨石已经砸死了耿近仁,倘若说出来,真是要天下大乱了——不过,樾军这是垂死挣扎吗?如果他们是仓皇穿过山谷逃亡,没有理由还带着如此笨重的投石机……不对,投石机没有这么远的射程,这巨石应该不是来自东边,而是从南、北两侧的山头上落下的,莫非那里被樾人占领?

他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若被自己不幸言中,岂不是今日就要葬身于此?这样乱哄哄的,便是要逃命也辨不出东南西北。他急得在原地连连转了几个圈儿,心中又是一动:如此大难当头,我何能顾着自己?诸位将军都领兵在不同方向,也不晓得知道这变故不知,我得想个办法传信给他们……若不成,也得想个什么法子使我军不至于全着了樾人的道儿才是……究竟用什么法子才好?

他头脑里一忽而这样,一忽而那样,不知哪个法子可行。猛地灵光一现,即大声喝令道:“快给我传令下去,全军将士把头盔上的缨子摘下来!”

那听令的士兵不明就理,道:“这是……大将军的命令?”

程亦风道:“大将军就在帐内,你敢违抗?”

士兵连连摇头,脚不沾地的去了。

程亦风三步两步地冲过浓烟,爬上营中的点将台,举目远眺,那落雁谷的东面旌旗招展,的确是他楚国的旗帜,间或闪现的几面樾国战旗都破烂不堪,千军万马,喊杀震天,白光霍霍,人影却是看不确的。

“程亦风!”点将台下一声暴喝,“你这书呆子假传的什么军令,叫人人把头盔摘成个光秃秃的,是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来的正是耀武将军冷千山,他骂道:“你在这里蛊惑军心,不怕平寇将军斩了你么?”紧接着后面,扬威将军向垂杨、定国将军鲁崇明和保国将军董鹏枭也到了,想是几人领军尚未走远,一接到如此古怪的军令,就立刻回来看个究竟。

程亦风望望他们,苦笑道:“我倒还希望他能来斩我——平寇将军已经死在樾军的投石机下了。”

“什么?”四将军都是一怔。董鹏枭骂道:“你不要在这里扰乱军心胡说八道,耿将军骁勇善战,他怎么可能……”

话还未说完,程亦风已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了点将台,将他打断:“将军小声些!耿将军的遗体就在军帐之内,诸位若是不信我程某人的话,可自去一看。不过,要把耿将军的死讯传扬了开去,且不知是谁在扰乱军心?”

董鹏枭被他堵得一愣,本来还想逞口舌之能,但细细一想,恐怕耿近仁殒命之事不假,则现在不是和这书呆子争执的时候,因和冷千山、向垂杨、鲁崇明交换了一个眼色:怎么办?

冷千山的表情就像他的名字一样,阴阴的:“耿将军的事一定要瞒住了。樾国这群小兔崽子们如此猖狂,我们不可让他们骑在头上作威作福。耿将军的仇一定要报。这样吧,我来顶替耿将军指挥,依然按照他的原计划,给樾国的小子们来个迎头痛击!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另三人的脸上都显出了犹豫之色:他来顶替,那不是拣了个大便宜么?

程亦风并不知这几人转的什么鬼主意,只不过才这一计议间,又有几枚巨石落下,幸存的平寇军四散躲闪,狼狈不堪。程亦风也被扬起的土尘和石头碎屑呛得直咳嗽,暗想:如今这情形,看来决不可能是我军大获全胜,被樾军主帅洞悉先机的可能性比较大。不知这摘帽缨的军令传了多远,有没有作用?

正混乱之时,又跑来了几个楚军的传令官分别是定国、保国、耀武和扬威军的部下。几人各自呼唤自己的主将,到得跟前,七嘴八舌的报告,原来他们都被山坡滚落的巨石所困,部队行进举步维艰,恐怕会耽搁形成所以特地回来请示。

冷千山道:“诸位,我看你们还是先各自回去带领军队,谁顶替主帅,也不过就是一时,还是先和樾寇作战要紧。”

董鹏枭冷笑道:“自然,就不知冷将军说‘你们’是何意思?若是指的我等三位,那将军您呢?”

冷千山道:“我自然也去领军,只不过我耀武军本走在最后,所以我也要比诸位后走一步。”

那三位听言,相互看看,暗想:让你留下了,还鬼知道你走是不走?于是三人都不动。

程亦风这才算理会了其中的奥秘,真是又气又急:大伙儿性命眼看就不保了,你们还在这里争什么主帅之位?他若不是一介书生,而是一位江湖侠客,就要立刻拿剑把这些置士卒死活于不顾的将军的头颅都砍下来!

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也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恨自己不懂得行军打仗——当年那空城计,就算是后来造成许多麻烦也好,至少还救了凉城百姓的性命。那是他瞎猫碰着死耗子。此时若也能让他想出妙计……

看那四人兀自勾心斗角议论不休,程亦风实在忍不住了,就对那等着将令的四军传令官道:“速速传令下去,定国,保国、耀武和扬威四军兵士,立刻摘下头盔红缨,以此为标识,全速撤退!凡无此标识者,就地斩杀!”

四人都是一呆,连冷千山等听到了,也是一怔,既而怒道:“程亦风,你这书呆子——”

程亦风脖子一梗:“这是耿将军的命令,方才已经传给他的部下了,本来也要派人向尔等传达,不想令官未去,尔等已回来了,正好便宜。”

董鹏枭怒道:“程亦风,你说什么!耿将军分明——”

“分明怎样?”程亦风怒视着他。

董鹏枭才想起耿近仁的死讯不可泄露,骂了句粗话。程亦风也不理他,只叫那四个士兵:“还不快去传信?”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望望各自的将军。冷千山正为大权斗得激烈,等怎容得程亦风这书生发号施令,当然要出言喝止,但偏偏此时,听一人道:“你们不在各自的军中,围在这里做什么?”正是破虏将军司马非到了。

司马非一人一马沾染着灰尘血污,到得跟前,一跃而下,浑身铁甲淅沥哗啦作响,一种威慑力,叫冷千山等人立刻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们究竟在这里胡搅些什么?”他怒视着四人,“我在前面遭遇流窜的樾寇,个个他娘的凶恶不堪,你们居然不来增援,在这里聚着聊天么!”

四人的资历都不及司马非,要和他争主帅的位子那就是痴人说梦,于是就都把这茬儿悻悻地放到一边了,道:“我们是回来看看情形的,正巧……将军请借一步说话。”因把司马非请到了边上,避着众士兵说了耿近仁的死讯。

程亦风看他们在那里嘀咕,急得直跺脚——饶他不是行军打仗的人,也晓得战场上瞬息万变,多拖延一刻就多一刻危险,赶忙催促那四军的传令官:“还不快去传令?耽搁一刻,仔细耿将军要了你们的脑袋!”

他使出了十足的官威,说话时口气不容置疑,四个士兵一时被唬住了,一人答说“是”,另外三个也就跟着得令,各自离去。

这时司马非也到了他身边:“你叫他们做什么?”

程亦风不敢隐瞒,把摘帽缨的事说了。那老将皱了皱眉头:“你以为……”

才说了这三个字,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一枚巨石滚来,将点将台给撞塌了一半。断木落下,几乎打到了程亦风,幸亏司马非眼明手快拉了他一把,才不至于头破血流。

“看来真被你说中了。”司马非面色凝重,“跟我上来看看。”说时,迈步走上那半塌的点将台。

程亦风不知道自己上去能帮什么忙,听叫,也只好摇摇晃晃跟着。到了台上,借着司马非的望远镜一看,樾、楚两军服色混杂,再看南北两面山头,虽不见人,但是巨石隆隆滚下。

“也许正是被你说中了,”司马非道,“我先头部队遭遇樾军,凶猛无比,以如此勇猛之师,不可能只被东入口的五万人马就打得落荒而逃。现在知道耿将军丧命,就……唉!”

程亦风怔怔。

司马非又道:“如今不知那边虚实,若是依着我的性子,自然是死战,你看又是如何?”

程亦风一愕:司马非来请教自己这个书呆子?

“你不要有顾虑。”司马非道,“军中献策就是要想到啥说啥。不是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么?若有一万个谋士,九百九十九人都说了计策,也许最后能克敌制胜的是那第一万个人说的,如何能不听?你既然能猜出樾军主帅的心思,就来说说,若换了是你,要如何应对。”

“我……”程亦风暗想,自己是什么材料,司马非还不清楚?就别再让他“祸国”了吧!就连这摘掉帽缨的权宜之计,若不可行,也得快快停止才是。

司马非道:“你这书呆子其实很有点儿小聪明。十五年前那个空城计固然害得老子很是麻烦,但毕竟保全了凉成——咱们若是真叫樾国的龟儿子们占领了京师,哪怕老子‘黄雀在后’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那还是大大的丢面子。你的确是越权,不过他娘的京城的御林军都跑了个干净,你不越权怎么保家卫国?说你祸国,老子可一直觉得那是放屁!”

程亦风真是愕然不亦:“将军,在下……”

司马非大掌一摆:“书呆子,你不要跟老子罗唣啦!老子旁人一个不喊,就叫你一人上来,为了什么?”他一指冷千山等四人:“他娘的,这四个家伙,旁的将军带兵都是走在队伍的最前头,就他们四个带兵是走在队伍最后头,遇到风吹草动,他们几个跑得比兔子还快!老子就看他们不顺眼!老子这次没带幕僚出来,也没个人商量,不找你找谁?”

程亦风真是有点儿“受宠若惊”。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司马非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就算只能做个“狗头军师”出点儿“馊主意”,那也得开口说话了,当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真的如在下所估计的,将东入口和南北山头的伏兵统统消灭了,樾军自身必然也有所伤亡。但是,此主帅既然有本事将司马将军都不可能部署成功的计划布置得天衣无缝,那自然本领非凡,我想其伤亡和我军相比,可以忽略不计。但假若不若在下所计,那就……”

司马非打断:“就按你的计划说!”

程亦风说“是”,接着道:“那么樾军十五万人,由开战至今几乎无所损伤,且在谷中养精蓄锐,现在士气正是高昂。而我军辛苦部署,却在短时间内折损半数,更失去主帅,所以在士气上就先输了。此时正如将军所言,我军不知樾军虚实,而樾军却洞悉我军计划,我军猛然醒悟临时变计,而樾军却是计划周详,若要交战,对我军大是不利。”

司马非紧皱着眉头:“你觉得是要撤退么?”

程亦风道:“若将军一定要问在下,在下不想死,自然是撤退。”

司马非摸着下巴,瞥了程亦风一眼:“你是主和派的?”

程亦风呆了呆,不觉有点生气:“程某人会被派来这里,自然是被打成了主和派。但程某其实于战事半点儿也不懂,两派都沾不上——将军何必深究门派?是将军问,程某才答。将军觉得程某说的没道理,大可不听,何必扯上这些!”

司马非一愣,哈哈大笑:“你这书呆子,果然还有点儿书呆子的脾气!跟门派的确扯不上屁关系,只是,老子不想撤退。眨巴眼睛就被樾国那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兔崽子杀了我们一半的人,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老子想无论如何要给樾人一点颜色瞧瞧,你那摘帽缨的计策有点儿意思,还有什么别的好主意么?”

程亦风沉着脸:“程某人最先想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和旁人的性命,怎么打胜仗,可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将军身经百战,这是将军应该考虑的问题。”

“呵——”司马非指着他,“你这书呆子还登鼻子上脸儿了?

程亦风正如他所说,有几分文人的烂脾气,吃软不吃硬,袖子一甩,道:“既然将军根本无心听程某的意见,何必还问?程某不想死在异国他乡,请恕我这‘书呆子’少陪——那边是西面的出口吧?程某自己逃命要紧!”

“站住!”司马非喝了一句,接着喃喃道,“以十五万对十五万,阵脚已乱,士气又低靡……恐怕真是……他娘的,为什么每次老子打仗时一遇到你这书呆子就要损兵折将?”

这话可真是“睡不着觉怪床歪”,程亦风不想与武夫计较,只等他有何下文。

然而司马非显然是不甘心撤退的,眯缝着眼睛望着正从山谷狭窄处涌过来的樾军。

程亦风也随着他的目光,暗想:再这么耗下去,恐怕撤退也来不及了!看来我今日当真命绝于此!呜呼,我哪里是做英雄的材料了?早知道就不要逞这个能,早早辨明了方向,溜之大吉!现在再望望身后西面的山口,悬崖陡峭,像两面半开的大门,那后面可以直通大青河,过河就可回归故国,看来是没希望了……

可是,看着那大门似的山体,他忽然心念一动:假若楚军迅速撤退到那山后,樾军大概以为自己计策得逞,一路追赶不防备埋伏,此时楚军杀一个回马枪,岂不可以反败为胜?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下狂喜:“将军,你看此计如何?”当下就跟司马非讲了一回。

司马非听了一拍大腿:“娘的,你这书呆子原来还有两下子。老子是被他们气糊涂了,否则也该想到。咱就这么办!”说着,急急跑下点将台去吩咐冷千山等人率领各自的部队撤退。自己又集合散乱的平寇军也朝西面山口去。

程亦风也骑上了一匹马跟着大军:“司马将军,那你的先头部队还在和樾军交战,要不要派传令官去?”

司马非望了一眼东方,眼中有几分沉痛:“不行。他们已经跟樾军混战在一处,来不及告诉他们摘掉帽缨了。况且,樾军追击我们,若一点儿抵抗也没有,岂不令人生疑?你不要罗唣了,快走!”

“那是……”程亦风惊得合不拢嘴——那可是两万人马呀,就这样放弃他们了?虽说要通知这两万人,可能使得这个补救计划功亏一篑,但是就这样让两万人去送死……

他做不出来,看不下去。骑在马上,久久也不能挥鞭。倒是那战马晓得服从大军,自己驮着他跟大路人马朝西去了。

“楚军的主帅是什么人?”玉旒云“啪”地一掌击在鞍上,身下骏马受惊,悲嘶一声,立了起来。

“回禀将军,是楚国平寇将军。”石梦泉答道。

“平寇将军?”玉旒云紧锁着眉头,瓷白的脸遍染了寒霜,一双阴鸷的眸子死死盯着同那眸子一样漆黑的山峰,“就是那个骄傲自大的老小子?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石梦泉无语。他知道玉旒云对这次的战役寄予了多少的希望——他也一样,他们苦苦煎熬了十五年,指望着这一战胜利,然后乘胜追击,一举攻破楚国的都城……然而,怎么想到,杀散了两万守军后,楚军竟遥遥的跑了?虽然他们以乔装的部队追击上去,企图混入楚军之中,引发sāo乱,那楚军竟好似早得了消息似的,将冲上来的樾国兵士见一个杀一个。樾国地处西北,兵士身材高大,本来用着楚军那些南蛮子的兵器就不趁手,穿着他们的盔甲更加连腿脚都伸展不开,甫一交锋,就被楚军占尽先机,追击不成,反而败退下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石梦泉猜想不出——楚军的主帅,据细作回报,的确是骄傲自大的平寇将军,如果说四面包抄围困樾军的计划是平寇将军的杰作,石梦泉确信无疑,可是,这样干净利索的撤退,这样毫厘不差的格杀,无怪玉旒云这样的人物要怀疑,便是石梦泉,也决不相信是平寇将军所为。

他望向玉旒云——只是片刻的工夫,玉旒云面上那愤怒和惊讶的表情都一扫而空了,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冷静。

“为今之计……”玉旒云冷冷道,“当全力追击,只有如此,才能把楚军消灭在落雁谷里,否则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未知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

石梦泉点了点头,这一点他还没有想到,楚军那边既然能破了玉旒云的妙计,难保不会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到时敌暗我明,这场战役就会功亏一篑——功亏一篑,这是石梦泉决不允许的,他已经看着玉旒云煎熬了十五年,他也陪着煎熬了十五年,他不能容忍再一个十五年。

他这些念头都在一瞬间闪过,之后他就高声号令道:“大将军有令,全力追击!”

“得令!”一个鲜衣怒马的传令官应道,只见马如离弦之箭,径向东面而去。

而去了不多时,这令官又回来了,禀报道:“将军,平北将军回报,楚军逃窜到山口之外,大部消失不见,只有一万人左右停下来,转身列阵似乎是想以卵击石,和我大军一战。”

玉旒云与石梦泉交换了一个眼神。石梦泉明白,这是在担心楚军在谷外是否还另有埋伏。

他想了想,道:“将军,楚国人口虽众,兵士虽多,但此番三十万已是强努。除非平寇将军料到在落雁谷无法战胜我军,否则决不会在谷外另布兵队——而倘若平寇将军早料到我军会在谷中破敌,他何故要使东入口及南北山头的十五万楚军白白送死?”

玉旒云侧目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梦泉,你果然知我心意——我也正是这样的猜测。即便是我,牺牲十五万而得此战役之胜利,还需犹豫,何况那平寇将军?”

石梦泉对玉旒云后来的几句话全没有留心,单是那声毫无尊卑的称呼,和那句“果然知我心意”,就使他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他顾不得细想,道:“那就下令继续追击,务必将楚军歼灭。”

玉旒云笑了笑,道:“梦泉,你什么时候也变得急躁了?虽然平寇将军想不到这计策,难道别人也想不到?”

石梦泉一愣,红了脸。“我倒是真是忽略了——将军是意思,是那个下令撤退以及识破我军计划的人物?”

玉旒云点了点头:“不错,正是担心此人。不过,或许此人只是临阵换上的将领,所以谷外的伏兵——楚军西方十五万人,已被我军歼灭两万,现在他们又有一万停在谷口,那么谷外的伏兵充其量只有十二万。以十二万疲惫之众打我十五万大军,十分冒险啊……此举究竟是虚张声势想我放他们一条生路,还是故意要引咱们上当,打算背水一战……就不知这临阵换上的将领是何人?”

石梦泉道:“将军不是常说,楚国的定国、保国、耀武、扬威等将军都是酒囊饭袋么?此次所来九员大将,三名已经为我军所斩,余下的就是破虏将军司马非,此人倒是有勇有谋,不过有时打仗不计较代价,常常让手下去送死,所以一直也未成为楚国的统帅。如果换的是此人,看来楚军是打算背水一战了——除了此人,楚军还能换出什么花样?必是此人!”

玉旒云微微的一笑,很冷,望着远处大军前进的方向,道:“也不见得就是他。虽然陪这三万人引我上勾是很像司马非的作风,但他的性子是死硬到底,如果让他掌握了大军,和我军实力相当时,他恐怕会主张死战,这样赢了,说起来也漂亮些……而讲到虚张声势吓唬人,楚国有人很擅长。至少十五年前,就是用这种计策唬住了岑广。”

十五年前的楚国。石梦泉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和玉旒云的相识是在十五年前,那个时候,仿佛楚国刚刚战败,愿向樾国称臣,还送了一位公主来樾国和亲。只是这位公主自从入了宫,就再也没了消息。而楚国则在不久后以此为借口,突然拒缴岁贡,同樾国翻了脸。时逢樾国太宗皇帝驾崩,仁宗即位,诸亲王争权夺利,朝野一片混乱。楚国得此时机,大举北进,夺去不少樾国的领地。后来虽然仁宗皇帝坐稳了宝座,他却骨子里是个懦弱怕事的人,故尔只在西北地方安安心心地听政,并不南征。直至仁宗驾崩,庆澜帝即位,倚仗着仁宗在位时轻徭薄赋,国库充实,这才又动了一统天下的念头。

这个念头,石梦泉知道,其实是玉旒云向皇上提起的。玉旒云痛恨楚国,玉旒云十五年的煎熬就是为了要消灭楚国,为了消灭楚国,玉旒云不惜一切代价——石梦泉知道,然而他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望向玉旒云,但玉旒云的脸上没有答案,那里他所能得到的讯息只有一个——就是无论玉旒云要做什么,是为什么,他都会服从玉旒云,不用任何理由。

“如果十五年前的那个人真的到了楚军中,如今可巧又是被岑广碰上,不晓得是不是故计重施呢?”玉旒云若有所思,“那……”

“那将军正可以将楚军全歼在落雁谷。”石梦泉接口。

这一次玉旒云真的笑了:“不错,将楚军全歼在落雁谷——不过也不可大意,提防着万一是司马非这老贼领军,那可就要有一番苦战了。”

石梦泉点头:“不过,我们南北山头上还有人马,可以包抄过去——”

“不,”玉旒云道,“那就太慢了,一旦楚军的意图真是撤退,我们的任何延误都是他们的生机。一定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那就只能从正面,出山口,看看他们究竟是何企图?”石梦泉沉吟,“那……岂不是……”

“岂不是赌博么?”玉旒云冷笑,“我才不与楚人赌博,他们还不配我求神拜佛倚靠运气。我要赢他们,就要赢得彻彻底底——管他们在那边布什么阵,派一队铁甲骑兵过去,先把他们的阵从当中切断了,再从两边冲散了,我看他们还怎么埋伏!”

石梦泉先怔了怔,立刻想起这战术的出处——上古时金与陈交战,金四十万人,陈六十万人,会于长野,三年而难分胜负。后,金派三千铁甲骑兵,冲入陈军阵营,将其一分为二,接着又派兵从后路包抄,终于将六十万陈军全歼在长野——长野在今大青河河套处,当地农民垦荒时挖出数十个满是白骨的埋尸坑,吓得魂飞魄散,地方官立刻上奏朝廷。他和玉旒云还到当地去看过,才知兵书上记载的长野之战,其惨烈并非虚言。

玉旒云如今要用铁甲骑兵冲出山口,若楚军只是逃窜,自然要丧命在骑兵弓弩之下,若是埋伏,当然阵形被冲散,左右皆不得利。但是,如此的地形,樾军是无法从后路包抄楚军的,所以万一真有伏兵,以三千人去抵挡十二万人,纵然有后援从山口源源不断地补充上去,还是在地势上不利,此举相当冒险啊!

玉旒云仿佛知道他的担心,轻轻一笑,道:“就算是司马非统军吧,他不把手下的命当成人命看,谁肯真的替他拼命?更别说他只是临阵换上的将领了。定国、保国、耀武、扬威那些个草包们见着我军的旗子就想调头跑了,到时他们一跑,楚军阵脚大乱,司马非哪里震得住?在那样狭窄的关口伏兵,靠的就是全军一心,前仆后继,一旦前排的人牺牲了,后排的人要立刻补上来,切不可叫敌人杀出缺口。我今以三千铁甲兵冲锋,定国、保国、耀武、扬威必然要逃走,军心涣散,后援不济,前排的人就只有当靶子送死的份了。”

果然如此!石梦泉不得不佩服玉旒云胆大心细。

“叫赵临川带三千铁甲骑兵立刻追击!余人全速前进,准备支援!”

“是!”石梦泉精神为之一振,喝令那传令官道:“听见没有——大将军有令,立刻传给诸位将军知晓,务必将楚军全歼在落雁谷。”

传令官不敢怠慢,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可是才去未有一个时辰的功夫,竟见前面的道路上突然尘土飞扬,大队樾军的人马竟向回逃窜而来。

石梦泉讶异地望着他们渐渐跑近了——是定西将军司徒蒙的一支,旁边紧随着的,就是威远将军刘子飞的那一支。

两队人马将要驰到近前了,就听刘子飞怒骂道:“玉旒云,你是存心要叫我们去送死不成?”

跟着司徒蒙也嚷道:“不能追击,快撤退,楚军有伏兵,平北将军已经阵亡了!”

阵亡!石梦泉惊了惊,瞥了玉旒云一眼,后者正锁着眉头——那么楚军有伏兵是没错的了,但是岑广就这样阵亡了?未免也太快了些!是跟那一万人交上了手,便牺牲了,还是因为杀出了山谷,陷入敌阵?

“赵临川带的铁甲兵呢?到了没有?”

“我呸!”刘子飞不住口地怒骂,“玉旒云,你看我不顺眼你就直说,打仗的事,能当作儿戏?能用来报私仇么?你要杀我就杀,要杀震远将军就杀,何苦拿将士来陪葬!”

司徒蒙死里逃生,也做不出和颜悦色来,在马上直打颤:“玉将军……未免太过分了吧!你就只给赵将军三千兵马,外面那些楚人何止十万?岑老将军是去支援赵将军,这才枉送了性命。你还要害死赵将军,你——你——”

“混帐!”玉旒云眼神短促犀利地瞪着威远和定西两位将军,“混帐!三千骑兵大前锋,自然是要你们支援。岑老将军去支援了,你们是干什么的?给我全力追击,否则军法处治!”

两位将军愕然当场,禁不住破口大骂。然而玉旒云“呛”地一声就抽出了佩剑,寒光闪处,两位将军的帽缨已被斩落。

“临阵退缩,违抗军令——”玉旒云一字一字道,“石副将——”

“末将在——”

“给我押下了!”

石梦泉一愣。可是玉旒云命令发出之后,头也不回,将剑一举,高声呼道:“全军听令,本将军现在带你们杀尽楚军,凡是英勇杀敌的,凯旋之时,个个有赏!”说话间,一夹马腹,已冲到那乱军之中去了。

司徒蒙和刘子飞剑下余生,还惊魂未定。而石梦泉已经挥手示意兵卒,将这两人拿下。他二人又惊又怒,骂骂咧咧个没完,可是石梦泉充耳不闻,拍马追赶玉旒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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