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轻踏,似乎也怕惊破这凌晨的梦。
红玉随着韩世忠再回韩家,已经是五更天,梆子声疲软,天却漏了白。
白瑛一宿没等到韩世忠,也一宿没合眼,先是在里屋枯坐着,面前摆本道书,偏巧一个字都看不懂,加上心情烦躁,那字儿就更像是妖魔鬼怪一样,狰狞着模样朝她扑来。她受不住,从锁闭的箱子里翻了个小红盒子出来,取了里面最后两丸指甲盖大小的丹药,干咽了下去。
四更天敲过梆子,白瑛觉得心思稍微缓了缓,这才披了衣衫去厨房熬粥,切了细细长长的腌菜头,火细细小小一簇,白瑛就候在灶台旁,耐心的守着,兀自出了会儿神。
韩世忠推了大门进来,白瑛听到动静,手往裙间一擦,赶紧迎了出去,只是刚冲到厨房门口,瞧清楚了,白瑛猛然刹住了脚。
灶台上的一朵烛光刚好爆了,烛光一颤——韩世忠瞧着白瑛,只觉得她的脸震动了好大一下。
韩世忠搓了搓手,先是把马牵进院子拴上,这才转向白瑛,眉心一皱,“怎地起这么早?”他瞧清楚了白瑛惨白的脸色,心里一揪,“这是没睡还是咋地?”
白瑛不接话,没有表情的瞅着他身后的梁红玉。
经过了刺杀的一晚,加之思虑过度,白灰灰白的天色儿也催人睡眠,红玉早已疲惫不堪,心知先前冒犯白瑛冒犯的不轻,再回了这家,还有场恶战要打,她心里暗叹一声,只好硬撑着上前行礼,“夫人,红玉…..”刚张了个嘴,半晌却没说出句像样的话。
不是梁红玉刻意端着不说,是实在是找不见说什么。
红玉心里也是又愧疚又恼。
愧疚自己唐突闯入,换做以前,要是自己阿爹带着个小姑娘回家,她娘能忍,她梁红玉第一个便不能忍。光冲这一点,她便在白瑛面前抬不起头。
但她还是恼,恼自己明明循规蹈矩,生怕行差踏错,更不用说窥觑韩世忠,偏巧白瑛日防夜防,以为全世界年轻娘子都把她的老韩当块儿宝,看贼一样对对待自己,恼她的次次的好意都不被白瑛接受,反而被曲解被糟蹋,白瑛嘴上不留情面,说话实在难听,可自个儿寄人篱下,反驳不得,恼……恼自己也是有爹有娘疼着护着长大,这样的委屈,她就算是再能忍,但到底是个年轻小娘子,哪能不有点哀怨。
她梁红玉不是坚韧无敌,复仇在身,她只是比别人会藏而已,藏得冷冷清清,目不斜视,如今的局面,哪容得下她撒娇讨笑?
这一打顿,话头就再也接不上。
“瑛儿,你身子不好,赶紧去歇下吧,还有啥事,交给我来做,红玉姑娘,你今日…也赶紧去休息会儿。”韩世忠瞧着两人尴尬,对于红玉和白瑛,他本就存了点说不出口的想法,心里复杂,哪能想出两方都妥帖的办法,粗着嗓子,先暂时分开这两人。
白瑛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这黎明时分,实在是冷,冷的入骨。她细细的看了半晌韩世忠,从眉棱骨顺着鼻梁,到一双唇,再接下去是喉结,一点不漏的,把韩世忠瞧了仔细,仿佛十多年夫妻,这才第一次见面一样,韩世忠被窥破心思,别扭的转开了眼。
“是啊,都交给你来做,以前乡下有句话说的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不住的,现在家里的汉子铁了心要养小的,做老妇人的,说句丢脸的,闹也闹过,哭也哭过,求也是求不动了,还能怎地?老韩,当年你娶我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硬气,好,实在是好。”白瑛说到最后,憋了好长一串眼泪,无声的滴了下去。
她背过身,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她看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自己折叠在墙上的影子,稀薄的像是唱皮影戏的画纸人,白瑛再度开口,“行了,老韩,人走了你也能想法子接回来,知道拗不动你,免得再让人说我不容人,积不起来福气,你要养这小娘子,等天儿明了,我把规矩立起来再说,就算…就算这十几年,我没法子……为你生个一儿半女的补偿吧。”
白瑛一刻也不多呆,摇摇晃晃的朝里屋迈步,脊梁骨打得笔直,生怕露了一丝脆弱给人瞧了去,可惜,那身子,就像是被生生凹断的花枝,再无力往上挺拔,只能等着干枯。
韩世忠一张糙皮脸,此刻烧得火辣辣,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先前离开了李师师那处,两人把话说的七七八八了,似乎都有那么一点意思,但到底是没有提到抬妾一说,韩世忠怕红玉生气,木着一张嘴,转向她,嚅嗫了好几下。
反而是红玉截了他的话头,忍住腰间的疼痛,红玉向韩世忠行了一礼,“大人,红玉先退下了。”先前心里本就存了芥蒂,但是如今红玉听着白瑛这么一说,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不欲跟韩世忠多说一句,转回了旁边属于她的杂物房。
红玉心里凉凉的,对韩世忠产生的感情,不容置喙,她也不逃避,只是……只是入门做妾……她还真没有想过,原想着回来走一步算一步,安生的当好这个婢女,慢慢计谋报得大仇再谈这一切也不迟,她有耐心等了,没料到白瑛妥协了。
凌晨点的睡眠有些乱,铁马冰河,走街串巷吆喝声,还有窸窸窣窣的耗子乱窜,乱纷纷的骚在心头。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红玉躁动的翻了下身,腰上的刺痛让她吸了口气。
熬到天儿彻底明了,红玉听到韩世忠拴在院子里的马低低嘶鸣,听了一会儿,知晓他出门去兵部了,她这才收拾着起身,谁知白瑛一宿没歇,候着韩世忠出门后,自个儿窝在厨房,端了个粥碗,候着小火炉上熬着的药材。
瞧着红玉出来,白瑛眼皮都没抬,“呼呼”吸了几声,大口的咽下那碗粥,“这家里也就这情况,小门小户,你要想过舒坦的姨太太的日子是不可能了,既然昨儿放狠话走人了,还能厚着脸皮回来,我想,你也是忍得,既然这样,规矩还是得立的,大户人家的晨昏省定我是担不起的,那以后,这家里的活儿,都交给你。”
红玉应了一声,白瑛敲了敲药壶,“行了,你在这守着吧,熬好了给我端过来。”她摩挲了下双手,蹲起了半边身子,把粥碗搁灶台上,“对了,这天气冷起来,以后怕是难逢利爽的气候,家里容易泛潮,褥子啥的搁久了就怕生霉,我都搬到堂屋口了,你捡了把他们洗刷出来晾干净,”
先前的白瑛,跟个刺猬没两样,时刻都绷的紧梆梆,逮着机会,要刺红玉几下一天才算舒爽了。这回,白瑛有商有量,语气也淡然不少,这倒让红玉诧异了起来,红玉赶忙应声,白瑛满意的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双手撑着膝盖,起身便要进屋歇着。
也许是在药壶前蹲久了,起得有些急,白瑛没注意,眼前一黑,腿一软,一股血朝着她脑门直冲,激的她一个趔趄便朝着灶台撞过去。
红玉一惊,上前抬了手便要往前拉着白瑛,哪晓白瑛本就生的比她粗壮些,那重量红玉有些吃力,加上刺杀童贯时,腰上受得上实在不轻,这一拉一扯,红玉疼得几乎是冒了一层冷汗,但也止不住白瑛朝着灶台趔趄的倒过去。
这一倒,白瑛一头撞了下去,“碰”,清脆一声,听着红玉心悸,再定神瞧清楚了,白瑛的头已经擦着灶壁,在额头上拉出好大的破皮血口,最后没有缓冲的栽了下地。
“夫人。”红玉顾不上自己腰上的疼,看着白瑛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痛苦的呻吟了好几下。红玉不敢乱动她,想着等白瑛那阵疼缓过去了,再看看情况。
哪晓这点儿正巧有人敲人,“笃笃笃”好几声,有些急,红玉半扶了下白瑛,想先把她弄起来,腰上的伤估计扯裂开了,血沁出衣衫,红玉没有察觉。
白瑛连呻吟都发不出了,双唇咬得惨白,眉心簇在一起,躺死在地上。
红玉只好起身去应门,无论来人是谁,先合力把白瑛弄起来再说,哪晓她门栓刚拔开,来人从外面猛的推门闯进来,撞得红玉连退几步。
来的人正是以前在巷子口跟白瑛起了口角的妇人张氏,煽风点火拐着弯的低贬白瑛没本事拴住男人,张氏闯进来,看着红玉,不屑的冷哼一声,别开脑袋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圈,看见皂角树后的水渠,一下明了,扯着嗓子高声嚷嚷,“好你个白氏!你家弄啥劳什子,引个水渠,一个劲儿的往我家门口流一些腌臜水!啊呸!晦气!你这是咒我呢!?白氏!你这老婆娘给我滚出来!”
见白瑛半晌没动静,急了,要冲到堂屋去,“怎么?做了亏心事不敢见我?!弄个下三滥的妓女来堵我算个球?白氏,你这烂泥坑里的老婆娘……”雷厉风行,一点缓冲也不给人,张氏推开因为疼痛冒了一头冷汗的红玉,冲到堂屋前,没瞧着人,脚踩上一堆被褥子,正巧眼睛瞥到厨房,张氏侧头往厨房仔细一看。
这一看,可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