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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要往里头去。”皇帝的声音不容置疑。那御夫只能重新挥起马鞭,驱着几匹鞍鞯寻常的御马进了其间。

马车停下来时,刘义隆首先揭开了车帘,自己跳了下去,没有要罗安来扶。过了好一会儿,谢兰仪才听见他的声音闷闷地传到自己的耳边:“下来吧。看看。”谢兰仪弓着腰到了车门边,被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给熏得几乎要退倒在车里。她在车门口迟疑着,刘义隆却伸手一把把她拉了下来。

直是泥犁地狱。

阴恻恻的风打着旋儿刮过来,带着浓郁的血腥气,甚至盖过了死人尸骨腐败的难闻气息。离远了,看不分明,只见地上道道黑褐色痕迹交织成网。谢兰仪问:“这是什么痕迹?”

刘义隆沉沉道:“干涸的血液。”

谢兰仪觉得胸中作呕,半天都没有吐出来。她别过头不想再看。刘义隆却指着不远处说:“这里,原是一个集镇,昔时日日炊烟袅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如今,拓跋焘所过之处,只要稍遇抵抗,便是无论男女老幼,皆尽屠戮。”他的声音闷得如从胸腔最底处传出来,没有平日里的自信,而带着无尽的悲观,苦笑着说:“这样的一幕,有时朕都在想,若是拓跋焘想要的只是朕的头颅,朕给了他就是,省得残害苍生,造无穷恶业!可是,夷狄之人,真能就此收手?朕不信!朕就只能咬着牙,忍着痛,再做这个皇帝。只求我汉室江山,不亡国在我刘义隆的手里!”

谢兰仪偷眼瞄他,刘义隆毫不掩饰脸上纵横的泪迹。他带着笑意说话,其音惨戚无比。

谢兰仪不由自主地被他轻轻牵引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脚下机械地运动着,幂篱的纱帘被腥风不时吹起,那血腥味、尸臭味、焦土味便一阵一阵往里头侵袭。一座村镇,走了里许都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刘义隆苦笑着说:“忘战日久,百姓都不知道如何躲避佛狸这个恶魔。不然,到山里躲躲也好呀!”

谢兰仪看看四周,一片开阔,一座土坡都没有。她心里被这惨景浸得又酸又涩,终于在刘义隆给她远远地指着“佛狸手下剥人皮的地方”时,挣扎着不肯前行了。她流着泪说:“陛下,可是想告诉我我拒绝英媚和亲,就意味着这样的后果会永不停息?”

她还是那么懂人的心思。刘义隆顿住脚步,苦涩地看着她:“我也知道,这开初是我的错。国力不够,而妄图收复故土;对北边小国帮助太少,而致使北魏一家做大。但是,我没有神机妙算的能耐,算不到会输得那么惨。如今,又一条路被堵死了,我不能不思量着龌龊下作的小人做派——我打算派人再与拓跋焘和谈,但,除非他肯放弃江北六州,否则,和谈一定还是失败。”

他接下来的话果然是相当的“小人做派”,因而他也犹豫再三才开出口来:“如果和谈失败,就赌上一赌,我准备命人行刺拓跋焘。”

谢兰仪觉得好笑:行刺!慢说拓跋焘自己也是皇帝,周围禁卫无数;就算只是普通领军将军,要接近他又何等之难!“怎么,陛下是准备请‘荆轲’?唱《易水》?再卷个江北六州图,藏把匕首?”谢兰仪把嘲笑的话说出来,但不知怎么一点嘲笑的语气都没有,而是和这里腥腥的风一样,沉沉地压着人。

刘义隆迟钝地笑了一下——或者,只是挑了一下嘴角,那嘴角又马上挂了下去:“差不多吧。不过,荆轲找不到,找到了也近不了拓跋焘的身。近得了拓跋焘身的只有一个人,他对其全不设防。”

谢兰仪看着刘义隆从怀里掏出的那个火漆封着的纸包,突然觉得四肢血液全部往头顶上倒涌:“你想让我妹妹兰修谋杀她的夫君?!”她不等刘义隆说话便断然拒绝:“陛下何必做这样的梦?她是拓跋焘的爱妃,怎么下得了手?再者,若是鸩杀皇帝,她也绝对逃不出生天——”

她戛然而止。

刘义隆正对着她瞪圆的双眼,他知道她悟过来了,含着赞许微笑着点点头:“我国使臣回报,谢兰修现在独居于瓜步山下的庵堂,为死亡的人祈福。这,就是叫你来的原因。”

谢兰仪惊诧得笑了起来:“陛下何来这样的奇思妙想?我去劝妹妹:为了你的国难,抛别她现在的国家和夫君,做一个杀夫叛国的罪人?你想得到,我也无法对妹妹开出这个口来!”

“兰修是宋国的汉人!是宣明公的女儿!背夫或有,叛国从何谈起?!而我们,哪怕只有一分希望会成功,也不能不去试一试。如今举国为这场仗牺牲的又岂止是你们姐妹两人?”刘义隆不错目地盯着她,神情里带着舍身饲虎的光泽,“和议不成,就行刺;行刺不成,就开打。不过,和议八成不成;若是打,这惨状你也看到了。你也是为人父母,你也有关心之人,如果今日上战场握刀剑的是刘昶,如果今日被兽兵奸污□□的是英媚,如果今日被烧成灰烬的是滋畹苑,如果今日血流成河的是建康城……你会不会怨那个明明可以拯万民于水火,而无有作为的人?!”

他看着无声饮泣而又惊惶万状的谢兰仪,继续说道:“如果,你不愿前往瓜步劝兰修为故国牺牲,我确实也没有第二个法子——这种事,只能自愿。但是你说,无论是你阿父谢晦,还是你亡夫义康,又会对你做何想?”

逝者已矣,且都死于他的手中,刘义隆自己都觉得自己拿来威胁的话语可笑,可如今,他也就剩这根稻草,迫使骨子里传承着谢氏风骨的谢兰仪就范。

他死死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使自己从一团浆糊一般的心智里清醒过来,虽是哀求,但从他的嘴里出来,显得咄咄逼人:“你是陈郡谢氏的女郎,谢氏家风,乃至你阿父的庭训:谢家儿女或立功,或立德,或立言,决不会背负‘卖主求荣’、‘叛国背义’的骂名。兰修肯不肯,是她的事,你肯不肯,是你的事。你如今要做的,是宋国成败存亡的大事。你若不愿意,朕也无法强迫你,只是你自己想清楚,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要不要留点恩德给兆亿黎庶、给后世人吧!”

谢兰仪完全收掉了笑意,怔怔然,而泪水倾泻如雨尚不自知。她对着薄情寡恩的刘义隆——这个也算是丈夫、也算是仇敌的男子,他竟然了解自己这么透,透到刻骨、透到令人生恨,却也透到无法拒绝

他近乎强迫的一番话,说完了,周身真正乏了力气,他觉得自己呼吸浅得近乎要停滞,却仍然不甘地想听到她的回答。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算是拒绝,也不算她的错。义士、义妇,本就不是人人能做的。

也不知这样茫茫然等待了多久,他突然看见谢兰仪反而笑了起来,带着些落寞的洒脱,显得好不真实:“我如果说‘不’,陛下也会赐死我喽?”她形容和语言都有些疯魔一般,少有的笑得妩媚,刘义隆直觉她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挑衅,只能沉默不言。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她唱歌一般诵着,不时在口中逸出银铃般的笑声,媚眼如丝地望过来,“果然是谢家解不脱的轮回!”

这是讽刺还是应答,刘义隆一时没谱儿。他近乎喃喃地说:“如果此举能够成功,我一定尽力把兰修救回来……”

眼前的女子,敛了风情万种的媚笑,昂起了脸。她的背景,是漠漠荒墟,枯槁的血迹,阴沉沉的天空。摘去幂篱的她背着阳光,脸上五官一概落在阴影中看不清楚,但也唯有如此,她的气质显得如此立体。岁月磨洗,她美丽中存着坚忍与智慧,她平日里太低调,而刘义隆又不那么重视她,如今他突然觉得她一身风骨铮铮,竟有难以逼视的英气。

谢兰仪蓦地瞪着眼睛盯住刘义隆,而刘义隆神色淡然,丝毫没有逃避她的目光,就这样与满目仇恨的谢兰仪对视着,反而在唇角扯出一点点笑来。

谢兰仪终于“呵呵”冷笑道:“陛下对妾所谓的恩宠大概从来都是假的吧?”

刘义隆不知她为何突然把话题转换到这个上,面前人神色决绝,仿佛早就看穿了他,说谎哄她大概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点点头说:“是。”

“这不奇怪。”谢兰仪扬起嘴角,却忍不住睫毛上一滴泪珠垂挂下来,“陛下杀我父亲,杀我夫君,却把我这个亲弟之妇、罪魁祸首无罪赦免而且纳入后宫,是不是因为我在陛下心里,不过是阿修的影子?”

刘义隆腮边颤抖了几下,还是冷冰冰、硬邦邦地简单答了一个字:“是。”

“所以,妾此去九死一生陛下自然不会在意。”谢兰仪的笑容诡异地出现在纵横的泪迹中,“可是,就算是你心中永远盛放的那株兰花,该当摧折之时,你也不会手软,对么?”

刘义隆的眼圈终于有点红了上来,他颤抖着嘴唇,似有千言万语要为自己辩解,但临了还是寥寥的一个字:“是。”

刘义隆悲悯地望着谢兰仪,仿佛在望自己的影子。他们俩斗法,从来都是他落下风,不是因为他的心计手段、威仪气度不如她,只因为他心中不可言说的那种歉疚——却不是对她。他终于没有勇气再支持自己面对她的泪眼和笑容,也不想再给她时间思索或反驳,而是转身便走,在周遭极度的寂静中,他听见她喃喃的声音。

那声音低不可闻,刘义隆却清清楚楚听到了:“还好当年阿修没有嫁给你这个薄情郎……”

他顿下脚步,身子在春风中无征兆地摇了摇。面向着他的御夫和侍从惊愕地看到,他们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有泪如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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