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战况怎么样,沈沅心里焦急,却无从得知,眼见就要过年了,她对家人——特别是只养育了两个月的小女儿——思念不已。怀里的小世子皇甫兖都已经快六个月了,能够直直地坐在软榻上拿东西玩耍,想来阿盼也是一样的吧?
她鼓足勇气请求孙侧妃让她回去看望家人,孙侧妃眼睛一瞪:“你回去,世子吃什么?”
沈沅急了:“我不是王府的家下奴婢,没有卖身契!怎么的就不能回去看看?世子是侧妃的孩子,侧妃知道疼爱,那我的孩子我就不需要疼爱了吗?”
她话音未落,脸颊上就狠狠一痛,眼前金花乱溅。反应过来回头,正好看见几个丫鬟握着孙侧妃的手又是揉又是吹,还有会拍的,在哪儿一副紧张的神色:“王妃仔细手疼,要教训个下人蹄子,让奴婢来便是……”
孙侧妃恨恨道:“不知进退的东西,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亏我平日对你这么照顾!”骂了一通犹不解气,想了想道:“送到司阍的人那里杖责二十罢,小惩大诫,别伤到不能给世子喂奶就行。”
沈沅委屈是委屈得要死,但是她的脾气是倔强不服输一路的,在家的“悍”名也不是白来的,咬着嘴唇也不求饶,任凭几个狐假虎威的丫鬟推搡着她往前去。
到了角门边,几个丫鬟叽叽喳喳说着孙侧妃的命令,王府司阍——也就是看门的——忖了忖,道:“这里离大王的书房那么近,万一叫嚷起来不是惹大王不痛快?”孙侧妃那里的大丫鬟平素跋扈惯了,冷笑道:“怎么,孙侧妃的话你也敢不遵了?”
司阍无奈,慢吞吞去寻打人用的黄荆条,找了半日,门口又“咚咚咚”擂鼓般响了起来,司阍丢下刚找着的黄荆条,开了门接过一封插着鸟羽的信笺,对那几个丫鬟道:“是紧急的军报!大王说虽然预备过年,但江陵地方不平靖,有事直接发府里处置。谁耽误了谁死。”
大家自然知道利害,瞪着眼睛瞧着司阍的匆匆往建德王书房而去。
没多久,司阍又回来,脸上仿佛带着红光。孙侧妃那里的丫头催道:“好了,这会子没事了,侧妃的命令你还听不听?”
司阍笑道:“侧妃命令诚然重要,但大王的命令更要紧不是?刚刚大王吩咐,带沈娘子到书房去。”
沈沅不知有没有逃过一劫,也来不及多想,又被司阍往皇甫道知的书房里带。此刻已经是冬日,一进门,便感觉房屋里温暖如春,皇甫道知着一身棠紫色外袍,散着衣带,露出里头雪白的中单,脸上的笑意异常明显,连那冷峻如刀刻的颌骨都显得柔和了。他坐在熏笼边,一手执着那封贴着鸟羽的书信,一手握着酒盅,抬头对沈沅冁然一笑:“这一场仗,我们大捷!”
沈沅眨巴着眼睛,有些不知所以然。皇甫道知招手道:“听门上说,你犯了错,孙妃要责打你?不过眼看要过年,今日又有打仗胜利的喜报,何必弄得哭哭啼啼的大家不高兴?过来给我捶捶腿——我等这封军报等得腿都坐麻了。”
毕竟他一言为自己解困,沈沅心里有再多别扭,还是努力压下去了,勉强地来到皇甫道知身边,立刻闻到甜辛的酒气。他散开一直跪坐的双腿,箕坐在她面前,中单下露出黛绿的薄绸裤子,袜子上绣着蟠龙的图案,整理得一丝不乱。沈沅并不会给人捶腿,一下轻一下重,也不知被捶的人舒服不舒服,但皇甫道知一句话不说,只定定地瞧着这个花朵儿般的小妇人。
前几回见她,只觉得她相貌寻常,不及府中姬妾太多。此刻,她脸颊上红了一片,隐隐还能看见凸起的指痕,眼圈也是红的,大约是委屈的,耳朵也是红的,大约是愤怒的,因而显得额头如满月一般圆润,下颌如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光洁,微微嘟起的嘴唇细润得仿佛流出水光,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被浓密而低垂的睫毛覆盖着,惹得他不由猜想:那眸子中是不是也满溢着水光?是不是饱含着委屈?是不是像她此时的小模样一样让人垂怜亲爱?
天下只要他想要的女人都是他的。
皇甫道知带着微醺的酒意,尤其觉得女人耐看。他忍不住就伸手过去,钳住沈沅的下巴往面前拖。
沈沅吃痛,更是吃惊,抬眼惊惶地看着皇甫道知的神色,随后就是剧烈地挣扎:“大王!我是有男人的!”
“今日你运气好,我不嫌你了。”
皮可真厚!沈沅狠狠把他一推,起身想逃。衣袖却被牵住了,随即身不由己地被他一扯,跌在他的身上。皇甫道知的声音突然像以往一样沉郁而冰冷:“你别给脸不要脸!这会儿别说孙妃给你的二十杖,我就是活活打死你,你也只有认命!”
沈沅被他不由分说地裹住,用尽力气也挣不开,他的威胁似乎对她没什么用,因为她旋即一低头,狠狠一口咬在皇甫道知胳膊内侧的肉上。
趁他因痛分神的瞬间,沈沅飞逃到不会被他拦住的博古架边,喘着气道:“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嫁过人了,心里只有自己的夫君。你放过我吧!”
皇甫道知反倒呵呵笑了,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双臂环着胸脯说:“这倒是许久没见的笑话场面了。三个藩王千军万马的叛军,我也能平定,倒平定不了你这一个小小的妇人?!本来你做下丑事,而且王府派去你家下定的人都说你风评不好,是里巷间出了名的泼悍女郎,我也不稀罕你。但现在,我倒就喜欢挑战,想看看到底有多泼,多不知羞。是不是像我厩里那匹柔然宝马一样,要骑上去拿鞭子抽到皮破血流才能乖乖驯服?”
他一撩衣摆,笃定地一步一步逼了过来,沈沅颇有肝胆俱裂的恐惧感,但是也恰是此时,人最为勇敢,她一步都没有后退,一点都没有怯场,反而是一把抓起博古架上一座青铜小鼎,沉甸甸的家伙还挺趁手。沈沅怒喝道:“今天你要敢过来侵犯我,不是你死在这鼎下,就是我死在这鼎下!”
自来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沈沅的话果然有些力量,皇甫道知顿了顿步子,但忖度明白过来便又恼怒了,冷笑道:“胆子挺肥!你不怕死不要紧,你全家也都不怕死?你那个在战场上的夫君——叫什么来着,马上随着大队伍凯旋归朝,只消我一句话,他立刻可以灰飞烟灭!”
沈沅流着泪,却毫不屈服:“他若已经死了,我就陪他去死,我一百个愿意!他若还没有死,他肯定也不怕为我去死!我郎君杨寄,就是这样的英雄!”她的手抬了抬,把那沉重的铜鼎举过头顶,牢牢盯着皇甫道知的动向,似乎随时准备把鼎砸下来,真个一副视死如归的样貌。
皇甫道知勾起一边嘴角的薄唇突然抿紧了,蠢蠢欲动的身形也停了下来,他如往常遇到烦难事时那样半仰起头来,眯缝着眼睛盯着沈沅,目光有些失焦,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沈沅浑身都绷紧了,却见皇甫道知慢慢松懈下来,低了头缓缓地整理自己的袖子和衣襟,最后问:“你郎君,秣陵人?”
“是!”
皇甫道知慢慢回到熏笼前,一丝不苟地席地坐下,端起案上的酒盅,自斟自饮了一杯,酒香袅袅地在他身边散开。他点点头说:“孤好像有些头晕,不知是不是中酒。你到厨下,叫他们赶紧熬几碗醒酒汤来。”
沈沅怕他使诈,半晌一动不动,直到见皇甫道知半闭着双目,低头以手支额,似乎不胜疲乏的样子,才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退到门口,又迅速打开门,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大概也没有为他要什么醒酒汤。皇甫道知演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唤自己贴身伺候的人过来,吩咐道:“赶紧去孙侧妃那里,吩咐一声:沈氏,是有功之人的妻室,不可慢待凌虐。快!”
他低头,重新拿起那张报捷的军书,防蛀的黄檗纸上贴着三根黑白相间的鸟羽,朱丝栏里头密密麻麻写着前方的军情:
江陵战况,胜少败多,而到最后,在九曲回肠般的荆江边,小支打头的前锋队伍遭遇江陵王皇甫道延的大军。背江面敌,以一敌百,谁都认为当是死路。
奏报上以极其惊诧和景仰的语气,写着普通军士杨寄,愤然出列,带这支不足百人的队伍御敌——敌人六千!这样敌我悬殊之战战况的惨烈,皇甫道知只能在脑中想象,但是神奇的是,打到最后,江陵王的大军溃不成军,又遭朝中平叛军队奇袭增援,江陵六千人竟全军覆没!那位写奏报的幕僚,似乎是遏制不住心中的激越,四六文赋信笔而来,赞杨寄神勇,赞皇朝天道不可违错。
杨寄,这个名字,虽则曾经入耳,却没有被建德王记住。
而今,这个名字,被赋以战神之望,已在荆汉广袤的地方,传为一个奇迹,连建德王都如雷贯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