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获救(1 / 1)

阴暗的书阁、藤萝的庭院、嘈杂的考场……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巴掌、表妹的垂首……无数乱象裹在一起,最后化作一条黑暗而漫长的甬道,他在甬道里跌跌撞撞地走,总是走不到头,走得渐渐无望起来。

突然,他隐隐听见有人在云空之外喊他的字:“却疾……却疾……”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清晰得连语气里哽咽的哭腔都感受得到,响得耳膜都在一阵阵震颤,心都在一阵阵震颤!

他茫然四顾,然而四顾皆茫茫。只是刚刚狭长黑暗的甬道尽头,似乎亮起了一点点微光。他继续跌跌撞撞,朝着那微光走去。

光线仿佛有毒一般,愈是走近,愈是觉得头疼欲裂,胸痛欲炸。可是为了那一点点光,他还是努力地走下去,死,都要在光明处死!

微光渐渐刺眼,甬道也渐渐宽阔,他蓦然睁开眼睛,涌进来的光线刺得他眼睛一道痛起来。一片模糊的白色渐渐消退,他看见了面前的人,确切地说,是看见了她眼角的一滴泪水,水晶珠似的垂着,一会儿就滴落不见了,但旋即,又挂上了新的一滴。

不过,当他眼睛睁开,那双眼尾上翘的凤目变弯了,她哭腔中带着喜悦:“却疾,你终于醒了!”

王药胀痛不已的胸被她的粉拳捶了一下,顿时骨头缝里都酸痛起来,他觉得喉头发腥,怕自己要吐,头刚一偏,面前的人已经眼疾手快取了个盆在他面前。他闭着眼睛拼命地呕,鼻子里一股股恶臭,自己都觉得难受,但端盆的手没有丝毫不坚定,温柔的声音在耳边说:“好啦好啦,吐出来就好了。”

王药睁开眼睛,这次更加清醒,看见是完颜绰亲自挽着袖子,露出胳膊上纹绣的花藤,端着一盆他的呕吐物正在端详。看了一会儿回头吩咐:“还有一点点血丝,叫御医再过来诊脉,务必仔细小心,不能稍有疏忽怠慢!”

宫人接去了盆子,又重新端来一盆温水。完颜绰好像事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又是亲自净了手,拧了手巾帮他擦脸、擦头,嘴里絮絮地问:“还在发烧,要不要喝点蜂蜜水清清火气?还是喝点姜汤袪寒?晚上想吃什么?要清淡的呢,有清炖的鱼汤,清炒的幼獐子肉,滑山鸡片,还有……从上京的火室里加急送过来的嫩胡瓜和荠菜。”

王药明明胃里胀满毫无胃口,却给她说得咽了口口水。他抬头问:“怎么把我救上来的?”

完颜绰叹息道:“听到消息时,可吓死我了!他们说你掉到冰窟窿了,偏偏不懂在冰窟窿里怎么自救——原该是尽力向上浮起,整个身子往冰面上趴住,等着人钩鱼一样拖你;可你呢,大约仗着自己会点水,自顾自就扑腾起来,扑腾到冰面下头去了!上头的人拼命凿冰,就听见你的头在冰层上撞,过了一会儿冷得没力气了,就不动了。”

王药自己都听得后怕,眨着眼睛问:“后来呢?”

完颜绰剜了他一眼:“后来?后来他们把我叫过去了。我在湖边上喊,谁下水去救人,救上来活的,赏头下军城(1)两座;捞上来是死的,也赏头下军城一座!若全部怕死不敢去,就每人赏一块‘胆小鬼’的佩巾,天天挂在腰上提醒自己!”

这一说,当即有三四个水性好的勇士脱了衣裳,喝了半壶烈酒,拿残雪抹了抹身子,“扑通扑通”纷纷从冰窟窿里跳下去,冒着严寒救人。王药会点水,虽然昏迷,呛得倒不厉害,捞上来之后胸口还是温的,呼吸也还在,只是浑身几乎都紫了。当即送进太后的御幄,几层毯子暖着,所有的军医、御医都传过来看病。

好在他自己身子骨也算结实,罪是受了不少,慢慢也就回了温,今儿终于醒过来了。

王药挣扎着起来:“我这是睡了几天了?怎么浑身都酸得厉害?”

完颜绰扶着他:“两天了!第一天冷得冰块似的,第二天热得火炉似的。今天才算正常。”

“哦。”王药应了一声,突然想到什么,侧头问身边的完颜绰,“我冷的冰块似的,热得火炉似的,你怎么知道?”

完颜绰嗤之以鼻:“我怎么知道?你说我怎么知道?衣不解带地伺候你,大概人家都笑我不像个太后,倒像个使唤丫头!”

王药一阵心疼,但又有些莫名的忧虑,挣扎着穿戴衣物:“我要出去走走。”

完颜绰异常体贴:“好。出去走走也好,活动活动筋骨,呼吸点新鲜空气。就是要多穿点,今日下了一场春雪,虽是放晴了,还是雪后寒。你还在发烧,别弄得加重了。”

她似乎看出王药的那一丝疏离,一出帐门就自觉地离开他两步,一个眼神,示意忽络离扶着,自己慢慢跟着他在毡包间散步。王药看看远处的大湖,冰层又结上了,皇帝钩鱼和他落水的窟窿都不见了,雪后的冰面上是一片白皑皑,连着四周的山,四周的树,都是这样白皑皑的。空气清新冷冽,他浑浊的肺顿觉一阵舒服,心里的愤懑也少了些,回头对完颜绰笑道:“我还是小时候,在临安的湖里游泳,那时还算水性好的,洑水的技艺同龄孩子中没有及得上我的。没想到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到底翻了船,栽了跟头。”

见他笑,完颜绰也跟着微笑起来,点点头问:“临安府是晋国的陪都么?”

王药点点头:“正都当然是汴梁,不过临安风景优美,物产丰富,九州绝胜之处!有才子填词赞临安——”他蓦然停了口,笑容凝固在脸上。

完颜绰恰恰从他身后三步的地方赶上前,抬头循着他的目光望着不远处这片毡包群里最高的岗哨,上头插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没有挂旗幡,反而挂着一枚人头。那双死人的眼睛无望地张着,嘴也张着,脖颈处的鲜血已经凝固成紫色,而那灰色的脸颊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几根紫绿色的指痕。

王药望向完颜绰,张口结舌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

完颜绰点点头:“没错。萧虎古。他害得你差点送命,我叫人砍了他的脑袋!”

王药狠狠一口气憋在胸口里,好一会儿说:“草菅人命,总不是好事!”

完颜绰冷笑道:“草菅?他管不好自己的嘴,又管不好自己的手,不杀他,我出不了这口气!却疾,你放心,杀了他,等于我昭告天下,谁敢和你作对,就是和我作对,我就要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她昂然地站在一片残雪的寒冽春风里,任凭头上的金珠被风吹得飘拂在耳边,发出响动,任凭身上的衣袂在风里卷动似最美丽的粉牡丹。

她艳美得像她身上纹绣的曼陀罗花,剧毒无俦!

王药竟然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气恨萧虎古,若是可以重新和他打一场架,我都觉得自己要好受些。”

“你真迂!”

王药冷笑道:“我不迂!但是,君子之为善,仰不愧,俯不怍,明无人非,幽无鬼责,坦坦荡荡,心逸日休。”

完颜绰嘴唇抖动了几下,上前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挽得紧紧的:“却疾!我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不是说,花开堪折直须折,人生得意须尽欢!我们俩,君无妻,我无夫,我们怕什么?!”

王药心软下来,摇摇头说:“我不怕,但我也不想有愧于心。阿雁,我这二十多年,做错的事太多!不孝父母,不忠国家,不能以言行为世人榜样,临婚逃避,也对不起在临安等我的那个人……做了那么多年坏人,原来以为糟蹋自己就可以忘掉愧疚,现在,好不容易重新活过来了……”

他声音有些哽咽,抬头又看了看那个人头,死去的是活不过来了,或许那日活不过来的也会是他。他长叹一声,对完颜绰说:“求你,对他的家人好一点!”

她的小嘴儿抿着,没有在旁人面前那种杀伐果决的凌厉,反而是带着一些邀功却不被他理解的小委屈,好一会儿才说:“好吧。”

王药咳了两声,完颜绰回转颜色,又重新挽住了他,轻轻地为他顺背。王药目视她说:“宽严并济,才能御下治国,你应当比我懂。”

完颜绰点点头,扶着他慢慢往回走。王药毫不拒绝她的扶掖,坦然地四下看着雪景,或远或近,好多人正在注目,他也没有丝毫羞愧。到了他们住的大毡包里,王药有些不胜疲惫地坐在地铺上,完颜绰体贴地说:“累了吧?我叫人进来给你捶捶腿?”王药摇摇头,慢慢躺了下来。

完颜绰沉默了一会儿:“却疾,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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