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速连君臣之礼都顾不得,瞪视了女儿一会儿。他不是不知道情况,可是还是忍不住要求证一下才敢确认:“怎么,陛下薨了?真的?”
他的女儿脸颊上还有一些残血,却毫无畏惧地微笑道:“嗯,是呢。”
“怎么薨的?”做父亲的问得咄咄逼人。
而做女儿的,一脸无所谓:“他要对我不利,我只能自保。还多谢——”她含笑看了看王药:“还多谢王记室。若没有他,女儿大约不是被杀,就是被废。完颜家在后宫就不知道靠谁了。”
前一半话,把完颜速气得怒发几欲冲冠,但后一半又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了:太后流放到先帝的陵寝,两个女儿一个长期囚禁于冷宫,一个被逼自尽。偌大一个家族,若不靠后族的这些势力,前朝毕竟是有限的。完颜速又颇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并不是将相之才,只能锦上添花,不能翻云覆雨,更不能改天换日。他沉吟了一会儿,问完颜绰:“那皇后的意思是?”
“阿爷,今日宫中频遭大变,女儿也是心力憔悴呢。阿爷肯施以援手,完颜一族我自然要保。”她定定地看着父亲,可话落到完颜速的耳朵里怎么听都像是威胁。他咬着牙,继续听她说:“我呢,也明白阿爷的意思,其实阿爷的性子跟前头这位陛下差不多,恨不得什么都好,什么都要。可惜的是,世界上的事,太多不是非黑即白的。阿爷的妹妹和女儿们,都是个性十足的人,既然都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了,就如鸠和鹊,只能有一个占到巢,阿爷如不敢取舍,自然是反受其害。”
她譬解得不可谓不透彻,也不可谓不冰冷。她做姐姐的,对姑母和妹妹没啥感情,他做父亲的,对女儿都是割舍不下的。夷离堇的脸上仿佛瞬间多生出了好多纹路,纠结成一团,眉头尤其虬集,嘴角纹路几乎拉到了下巴。
完颜速终于抬起头说:“陛下被弑,这是瞒不过的,刚刚斡鲁朵的都尉,也什么都推说不知道。你如果想好了,做父亲的自然支持你,其他不谈,北院的意见可以压下一阵。但究竟是谁该承当这个弑君的责任?”他的目光瞥向王药,在他心中,王药被擒,然后弑君自保,简直是顺理成章。
完颜绰却道:“阿爷看王记室做什么?喏,事情是这样的,陛下不信我与王记室的清白,叫王记室进来询问。问清楚了,发觉没什么事。正准备叫王记室出去。却不料初得了陛下斡鲁朵的渤海王贪念顿起,想趁陛下不备,抢班□□——阿父还可以加一句,都见皇后衣冠不整,大约是渤海王意图非礼——当然,实际上,他冤枉死了!”
她毫不避讳一般,轻盈地笑着,毫不以构陷别人为罪过,只不过轻飘飘加上一句:“反正真是死了,死无对证。”
“渤海王可从来没有好色的名声在外!”完颜速说,“且又是皇族,有自家部曲,万一就这条反起来,你还准备我们大夏再内战一次么?”
他犹豫了片刻,指了指王药:“王记室人不坏,我也不是非要做这个恶人,但此时要保全你,保全大夏,只怕还要请王记室担这个责,背这个锅。”
完颜绰瞥了王药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的!王却疾是我的人,我宁愿与天下为敌,也不推他出去定罪。”
完颜速不由急眼:“阿雁,你怎么想不明白呢?……”
完颜绰一口打断:“阿爷,我想得很明白。天底下对我好的人太少,难得遇见一个,我还护不住,将来谁又敢为我卖命?!”她松开握着衣领的手,宽大的衮服领子敞开,露出她颈脖上一朵一朵朱砂色的小花:“阿爷,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我们两情相悦,今日弑君,就是我们俩做的。推出他,就是推出我;他活不了,我估计也活不了。”
她因为通奸、弑君而活不了,完颜家势必株连。她又是拿自己来威胁。完颜速气得胡子都在打颤,好一会儿道:“你既然想定了,那就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吧。为陛下称病,称不了多久,陛下在斡鲁朵的人,也不是个个嘴严。”
完颜绰笑道:“不过就是铁腕罢了。太后当时难道不是杀夫弑君?稳稳地坐在朝堂上,又有谁人敢翻泡?”
“那不一样,毕竟皇帝是她和先帝的亲儿子!”
“这位,现在没有儿子;就算过七八个月生出来一个,也未必是儿子;就算是儿子,也必然不是我亲生的。”完颜绰冷脸道,“天下都知道陛下与我无子,既然如此,兄终弟及,选择他年幼聪明的兄弟继位,最为明智。只是朝里内外,尚需父亲支持。”
完颜速不说话。他的女儿聪慧有主见,又有魄力,既然已经一条道走到这步了,他当父亲也只能硬着头皮保护她了。他看了王药一眼,说不上是欣赏还是厌恶,冷冷问道:“既然阿雁这么信任你,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才是?”
王药正是五中俱沸的时候,抬头呆了一晌,直到完颜速的眉头又虬结起来时才说:“前头的事还算机密,但要有人别有用心,天下悠悠之口总不能还靠嘴去堵。所以,立储君,宜小不宜大;朝中人,宜亲不宜疏;而外实兵力,内掌尊位,立德立功,便是唐代武后,也能摒绝非议,创清平世界,让后人羡妒之余,尚能赞叹。”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也确实真理。完颜绰面露微笑,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完颜速无语相驳,低下头表示默认。
完颜绰顺手把今日刚得到的皇帝斡鲁朵虎符,和自己手中的禁军虎符,一并交给了王药,并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给王药使了个眼色,说道:“那么,善后的事情,麻烦阿爷和王记室去外头值庐商议,两支队伍的人员处置也须尽快定夺下来。我呢,浑身难受死了,叫阿菩她们过来,我要洗澡。”
就这个时候,还不忘让王药和完颜速互相牵制、督促。王药倒有些佩服完颜绰的心机手段,苦笑了一声,随着完颜速出去了。
完颜绰略微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宫女抬洗澡水进来,都很畏怯一地的鲜血以及两具尸体,她倒笑道:“别怕,活人才最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死人么,就是丑一点,乖得很呢!”
她在宫女们的服侍下,万分坦然地解衣踏进浴盆,温暖的水荡涤着她身上的血渍,洒着蔷薇露也掩不住逐渐蔓延开的腥味。她身上的青紫,崴伤的地方,都被热水激起疼痛,嵌满污血的指甲更是一阵阵钻心。可她却拿起鬃毛刷子,小心地把指甲四周的血迹刷干净,断裂的甲面无比脆弱,裂开更深的口子,她浑若不觉。
好半天,在激烈的剧痛中洗净了双手,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对正准备拿剪刀来的宫女笑道:“不劳你们操心,自然有人给我剪指甲。”
她袒露着身子从浴盆里站起来,背上和左臂仿佛是绝美的画儿。她擦干双足,连衣裳都没有穿,到她丈夫萧邑澄的尸身面前,看着死人那张空洞的脸,对着他微阖的双目,还有脖子上笑咧似的大口子,魅惑地笑道:“陛下,我美吗?可惜啊可惜,你要是会珍惜我,不那么一步一步风刀霜剑地逼我,我原是愿意做个贤妻的。”
跟着这么个皇帝,诚然也得到了很多,但心里仍是不甚满意。以后这天下,她来独掌,就算有无数艰难险阻,也不用低头在别人的屋檐下了,这是她这二十年来最愉快最满意的事了。
她从宫女手上接过干净的衣服,一件件当着死去皇帝的面穿上,然后昂然离去。
完颜绰接下来去的是后苑,先帝暴卒至今也不过一年,原本打算把西苑的冷僻地方腾出来给先帝的妃嫔居住,后来也忙岔掉了,所以后宫中尚有偌大的一部分住的是那些已经在名义上位居“太妃”“太嫔”的女子——年岁也都不大。
“那时候太后借口殉葬,杀掉了一批,留下了几个。把有孩子的都召集过来——连着孩子一起。”完颜绰道。
人很快就到全了。孩子一共有七个,四个男孩,三个女孩,最大的不过七八岁,最小的才一岁半。大家只听说前头出了大事,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不过,经历过当年太后完颜珮大肆赐死后宫的事之后,但凡有这样一群人来来去去的情况,这些先帝的嫔妃们就会吓得战战兢兢,唯恐刀刃又落到自己的头上——日子过到这种程度,也真是生不如死。
完颜绰已经换了素衣,披着墨色的斗篷,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被风吹得半干。她的手指一个个去抚弄那些孩子的脸颊,年纪最长的那个女孩子甚至还朝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完颜绰柔和地看着她,问:“这是哪位公主?”
公主的母亲是个低等的嫔妃,根本不敢在现任皇后面前站着,跪着低头,讨好地说:“皇后抬举了,她哪是什么公主,小名儿叫金哥。”
完颜绰着意看了看这个女孩子,虽不算很美,胜在柔婉会看眼色,便笑着说:“这就是你胡说了。先帝的女儿,怎么不是公主?这是你抹得掉的?可愿意跟我到前头宣德殿去住?我好喜欢贴心的小姑娘呢!”
金哥不舍地看了看母亲,对她满目惊惧的泪水微微笑了笑,回头脆生生说:“自然愿意。若是我阿娘也能跟着我,我更感激皇后呢。”
完颜绰点点头说:“好。这我做得了主,只要你乖乖的,你母亲自然是千尊万贵的太嫔呢!”她的目光又瞥瞥几个男孩子,心里一个一个盘算着:六岁的已经嫌大,懂事了离不开娘,将来离心离德,有两个又模样粗蠢些,虽然好拿捏,但是未免带得烦躁。她急遽地一瞥自己的妹妹,她正面无表情抱着一岁半的小儿子,儿子的胎发都没有剃,长长地挂在头上,白皙安静,静静地在那里吮着拇指,眼珠子滴溜溜的,一副聪明相。
完颜绰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意,但想着父亲,她还是撇过头去,看另一个三岁的男孩,最后点点头说:“这个孩子灵巧,我也带到前头去。”停了停又说:“太妃也跟着我去吧。万一孩子需要照应。”
那位“太妃”大约知道此去危险,脸色瞬间煞白,喃喃地问:“皇后……带他做什么呢?我又……去做什么呢?”
“姐姐!”她的妹妹完颜纾突然上前一步,献宝似的把孩子送到完颜绰面前,“我的孩子,他不灵巧吗?皇后为何不带他去宣德殿见见他哥哥呢?”
完颜绰眉头一皱,拂袖道:“阿鸿,别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