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给面子,完颜绰自然也不给面子他。她笑道:“不就是陛下命令开导王令史几板子?听说三日后部院召见令史任新职位,王令史转天就坐在吏房的冷板凳上抄抄写写忙活了五六天,那时候能坐,这会儿不能骑马?”
王药没有被她激怒,漠然地笑笑,悠然说:“回禀皇后,臣没有说臀有杖伤不能骑马,而是臣今日晨起头目昏昏,本不能来应卯,怎奈吏房的主事非说非来不可,只能勉强陪侍陛下。但是马是绝乎骑不得的,还望皇后见谅。”
完颜绰媚然一笑,突然转了脸色,眉立喝道:“给我把他架马上去,我看他摔不摔下来!”
北院的几名武官,正想看南人的笑话,“嗷呜——”一声哄上去,抬起王药真个架到马背上去了。
王药扯着马鬃,气哼哼不言声。完颜绰学着他惯常的样子挑了挑眉,也不言声。恰好此刻响起了出猎的鼓声,行猎如布阵,讲究个行动齐整有序,大家侧耳听着鼓点,然后踩着自己的点子,策马扬鞭,向已经围好的偌大一块猎场奔去。
地面的黄土被马蹄扬起来,烟尘滚滚,别有气势。完颜绰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皇帝的旌旗在正前方领路,她也不甘落后,将马缰一拎,随着她的一支队伍便齐刷刷地朝着林深处而去。她经过王药身边的时候,见他还假惺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不由嘟囔了一声:“叫你装!”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那马是训练有素的战马,吃了一痛,本能地撒开四蹄就跑。王药的双脚还没踩进镫子里,只能靠手里抓着的鬃毛保持身体的平衡。他右手去捞马缰,双腿去夹马腹,不料一个弄不清情况的契丹武将,见皇后使坏,竟也有样学样,恶作剧地又给了马屁股一鞭。
战马本来就被背上那个人的摇摇晃晃弄得心烦意燥,跑得好好地突然又吃了一鞭,顿时前蹄扬起来,怒声嘶鸣。背上的人哪里还坐得稳,整个儿朝右侧滑了下去。
“当心!”完颜绰惊得大叫起来。
好在那马还算通人性,接着又狂奔起来,马背上的人虽无即刻滑下马背之虞,却也在林间穿行的坎坷小路上东摇西晃。到了一处落叶丰厚的地方,树根被隐藏在厚厚的枯叶下,那马大概被树根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而王药终于没有之前的好运气,彻彻底底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仰到在地上动弹不得。
后队本就是紧跟着,此刻因驱马在最前头的皇后完颜绰勒住了嚼子,所以也一个一个紧跟着拉住了马。树林里高树参天,阳光的斑痕从树叶稀疏的枝条间散落下来,在王药的脸上打着乱七八糟的网格阴影,一时间也看不清他受了什么伤。
完颜绰心急如焚,跳下来马来想凑近看看他的伤势,但心里还残存着警觉,仍保持着距离,急急问道:“王令史,可曾受伤?”
躺在地上的,像个死人一样,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胸脯似乎都不在起伏。
就算是行军打仗时受伤,能救的人还是要救的。跟上来的人咋呼着叫军医,又上前看呼吸,看脉搏,纷纷攘攘又是“死了”又是“活着”吵叫成一片。
完颜绰只觉得眼睛发酸,悔不当初,可是她是皇后,这样的情绪怎么能显现在脸上?恰见鞭击马臀的那个武将还在傻呵呵摸着头往这里看,她气不打一处来,把心疼的热泪化作暴戾的举动,狠狠一鞭子就抽到那个人的脸上:“胡闹!若是行伍里,你莫名其妙的一记下去,不是要毁一支军队?!”
那人委屈地捂着脸,张口辩解道:“皇后不是也……”
完颜绰气得只能用鞭子说话,狠狠地捏着银鞭柄,左右开弓对着那武官一顿乱抽,打得他满头满脸的血,终于忍耐不住。契丹人粗豪,到底不似中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观念深入人心,不敢犯上作乱,逃跑总是敢的,捂着流血的脑袋飞奔离开了。
旁边人也来劝:“皇后,左不过一个南蛮子,您别气多了。”
完颜绰怒道:“既然归顺我国,又分什么南北?若要分南北,太_祖皇帝设什么南北院?对汉人一饭三吐哺又是为什么?我看,太_祖苦心孤诣,你们就当驴肝肺!我瞧着你们也该去好好向太_祖皇帝反省反省了!”
大家顿时不敢说话。完颜绰与皇帝一道上朝,替皇帝批阅奏折,完颜家族在朝里根深树大,撼动不起——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完颜绰若想像当年的完颜珮一样,以“去太_祖皇帝那里反省”为名逼着大家去死一死,也不是多难的事儿。
好在完颜绰心里有顾忌,怒火发泄了一些,又不敢太过关照王药,只能说些扣帽子的严重话,再远远地瞧挺尸在那里的王药一眼,亦只能无奈地吩咐:“尽心竭力去治!一切消息及时向我传话!”
动静闹得太大,前头哨鹿的皇帝也派人来问。完颜绰不敢怠慢,压下心中的焦虑忧思,换了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上马到前头行营亲自给萧邑澄回话:“事也不是大事,不过是摔了个南院的低微臣子。不过妾觉得既然陛下对契丹人汉人一概公平,绝无歧视,那么这件事哪怕是发生在汉人平民身上,也该秉公处理。”
冠冕堂皇的话几乎无从可驳,遑论萧邑澄又是听惯了皇后的话,还反过来劝了几句:“那是自然要秉公。听说你也动手痛打了犯事儿的人,若是没闹出人命,罚得也够了;若是真出了人命——”他犹豫了一下,柔和地说:“毕竟也不是存心杀人,又是自己的族人,罚点俸饷,赔点奠仪金银,也就算了……”
完颜绰冷静下来:护卫王药若是过当,万一遭到皇帝猜忌,扯出些往事来可不是玩笑的。她头一低,恢复了委屈柔和的模样:“自然的,刑律宽严并济才是正理。只是……只是妾也有些小小的悔意……若不是……若不是……”
萧邑澄笑着抚抚她的肩头:“也没什么悔的,你是皇后,就是打了没出息的南蛮子的坐骑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若是那人侥幸能活着,赏件猎物也就恩重如山了。”
到了未时,一上午打猎的收获颇丰,带着新鲜甜腥味的鹿皮、獐子皮、熊皮……一件件剥得干净,挂在树杈上;猎物的肉则煮汤的煮汤,烤制的烤制,虽然做得粗放,因为新鲜,味道也还不赖。
完颜绰惦记着王药,服侍着累了半天的萧邑澄午睡,然后大方落落地叫阿菩等侍女带上两块烤獐子肉,一大碗鹿肉汤和一碗烈酒,从军医那里问到了王药休息的地方,揭开那简陋的帐营帘子就直接进去了。
王药赤着上身,肩膀和背上有些轻微的擦伤,用生白布裹着。完颜绰已经仔仔细细问过军医,都道一根骨头没断,一块肌肉没拉伤,除了擦破几处皮,啥事儿都没有。唯独不知道是不是摔下马时撞坏了脑子,虽然一个包都没有,但是就是一直睡得不醒。
王药感觉到两根手指在扒他的眼皮,忍了又忍没有睁眼。然后是一声熟悉的冷哼,接着,鼻子眼儿里塞进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他再也忍不住了,“阿嚏——”响亮的一声。
“还装呢?”
王药睁开眼笑道:“你熏的什么香?”
“什么香都没熏。”完颜绰说,“我看你是饿了,明明是肉香。”
王药自然不至于连熟肉香和女人的身体香味都分辨不清。只是睁眼后见帐营里还站着别人,那些轻浮的、尖锐的话还是咽下去了,干干涩涩说声:“谢皇后赏。”自己伸手要端阿菩手里的肉盘子。
阿菩“噗嗤”一笑,完颜绰也冷笑道:“他们怕你撞掉了魂儿,特特把你安置在这冰清鬼冷的破地方,个个儿躲得你老远,怕你那游魂会乱附别人的身,给人家带来灾难——你呀,果真是个灾星!”
王药不屈不挠从阿菩手里拿过肉盘子,撕开一块獐子肉大口吃起来,肉里头靠骨棒的地方还带着血丝,鲜嫩爽口得无以复加——在大晋,美食各式各样,可是偏就没有这样原滋原味,粗犷豪放的吃法!他又端来汤碗,煨得雪白的鹿肉汤里飘着粉色的鹿肉、酱色的鹿血块和碧绿的韭花儿,香喷喷地也很好吃。他咕嘟咕嘟喝了一碗,最后从床头一个简陋盘子里撕了两口干麦饼填在嘴里,笑道:“吃得舒服——他们小气,原本只给我一盘烂饼子做午饭。”
完颜绰看他毫不矫揉造作,吃得香,心里是说不出的适意,胸怀也豪放多了。把那壶酒搁在王药的地铺旁边。见那家伙馋酒的鬼样子,不觉好笑,板了脸说:“你不觉得还该对我说些什么?”
王药笑道:“我虽不是君子,但也不是常戚戚的小人。你虽然设计害我,逼着我骑马,还拿马鞭子抽我的马屁股,但我也不计较你。所以,不用说什么了,咱们一笑泯恩仇就是。”
完颜绰一把把酒壶拎开。
王药见她生气了,又笑道:“那好吧。臣,书令史王药,叩谢皇后娘娘赐食厚恩。——你爱听这个?”
她平常不爱听这个,马屁话么,都知道是假的,浪费时间。可是看他油嘴滑舌,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敢在郗家坦腹东床的王羲之,洒脱狂狷到可爱。她刚把酒壶放回去,便被敏捷的王药一把抢走了,对着壶嘴大大地喝了一口,那烈酒猛地到得喉头,一下子把他呛到了,咳了半天,却连呼“过瘾!”“快哉!”
“‘过瘾’什么?‘快哉’什么?”完颜绰一脸嫌弃,扭头吩咐几个小侍女去再拿些肉和酒来,只留了阿菩一个人在营帐里。
王药目光一凛,停了一会儿才说:“我第一次在这种荒蛮地方茹毛饮血,怎么不过瘾?怎么不快哉?”
完颜绰知道他有嘲讽意,更知道他永不服输的德性,淡淡笑道:“鹿血也算是吃过了,不知你如何‘茹毛’?外头倒是现成有刚剥好的皮毛……”她蓦然被他直勾勾的眼神打断了话头,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斗篷上的一圈黑色狐毛,狐毛衬着她粉白的脸,晃动着的额角的金珠、耳畔的珍珠,岿然不动的她雁翅般的长眉,闪闪发亮的眸子,无一不让他血脉偾张。
而阿菩,也看到完颜绰喉咙微微一动,胸口起伏得比平常厉害,她会看眼色,急忙道:“主子,我到帐营外头瞧瞧那些小妮子有没有来。”
完颜绰闷闷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