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旋对毕良野说回润城。
毕良野说好,两天之后副官会从润城带人过来,到时候他们启程。
他需要摸清楚离开渔村后的情况,身边人少,若是他们自己自然没关系,什么样的恶劣条件都可以接受,可带着查旋,她又是目标,总要做到凡事周全。
接下来,查旋就没什么兴趣看海了。
她心中的惆怅如同梅雨季节的阴雨,连绵不绝,不过分瓢泼,也不过分停歇,细密的布满了小人儿的整颗心房。
毕良野也没有再说什么。
方才对查旋说的其实也是他自己曾经幻想过的,也就是想想而已,目前他还真的做不到。
当下时局这样紧张,这种独善其身的美好,是何等的奢侈。
等到他若真的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毕良野从来不对他的生命抱有过高的期许,像其他家的军阀子弟一样,大肆敛财,囤积军火,只为保一亩三分地自认为所谓的平安。
真能保住吗?恐怕大难临头那日,人人自危,没几个人会关心老百姓的死活。
所以他没这样想过,他这人看似大大咧咧,却比较务实,假大空从来不会是他的目标。
即便他这样的想法有些消极冷酷,甚至不近人情,可却是事实。
就连他自己上战场的时候,也是把他自己生命的每一次都当做是做后一次在活,在拼。
他的生命,他不会轻易浪费。
犹如他第一次救下查旋时候打枪一样,一颗子弹,他总要尽其所能的让它发挥出极致的作用。
他的生命亦是如此!
他抢军火,抢烟土,甚至抢庞重阳的图纸,只要是他能做的,他绝对不会手软。
他亲眼见过烟土是怎样祸国殃民的,所以他对此深恶痛绝。
他抢来的烟土就很有意思,大部分人都知道毕家的财力,以为毕良野抢了这么多,烟土发财是大头。
其实不然,毕良野在烟土身上赚的钱是微乎其微的,他赚的只是几家大户倒手的钱。
他将抢来的烟土倒卖给另一方,然后在命人作为新方出现,压低价钱买入。
随后找下家以高价卖出,从中谋取暴戾差价,那么这个下家就是毕良野认准要坑的那一家,随之从他手中出去的烟土落入了哪一方,在半路上都会碰见人打劫,从无例外。
兜转使然,最后烟土一定会回到毕良野手中,彻底销毁,绝对不会流入出去。
这样一来,毕良野既没有损失销毁了烟土,也从大户手中赚取了钱财,算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说白了,他这也就是等于从这些人手中抢钱没什么分别。
他说这些人不差钱,总要拿点出来洒洒血。
饶是他这样干,也从来没有阻挡住这些人要靠烟土赚钱的黑心,所以毕良野也就不会停歇。
和富少歇最初交手,都以为是富少歇放话要保的那一批被毕良野不给面子的撬了。
实则是富少歇保的那人早就得罪过毕良野,毕良野也放过话誓不罢休。
算是那人偷奸耍滑,将富少歇拉拢进来,而且是在富少歇没有调查发现的情况下。
所以,富少歇和毕良野,到底是谁显得罪的谁?
也可能现在看来不重要了。
就算是两人没有这些纷争过往,恐怕彼此之间也是谁都容不下谁的。
毕良野由于这种做法,所以得罪的人也就多,可惜他不怕,更不会后悔。
用他自己平日里劝说毕督军的话说,人活一遭,总要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否则就是浪费生命,也浪费了老天给他的所有利于常人的优势。
但他也是人,所以他也曾幻想过这种世外桃源的生活,当然也只是幻想而已。
而今他能说出来,还是对查旋说,他也很开心。
接下来两人没再说话,查旋没了兴致赏景,两人便回到了大嫂家。
小人儿的心情悲伤起来,就不是很快能过去的。
傍晚的时候,她呆呆的坐在窗前,欣赏着残红夕阳。
血色的云朵层叠交织,争先恐后的想要博得太阳的最后恩赏。
想想挺有意思的,上赶子的真不是买卖,为了得到点阳光,云朵本身的白色也被染红了,却还是乐此不疲,毕竟,太阳的光亮那样耀眼,就算是残阳,也是美丽的。
毕良野端了碗粥进来坐到床边儿。
查旋虽然能说话了,可还是不能吃太过坚硬的东西,所以只能喝点粥。
这几日,毕良野的细心,查旋都看在眼里,她并不是不动容的。
查旋也想过像上次在他的别馆,毕良野都知道她喜欢的吃食,甚至是顺序,如今知道查旋来月事的事情估计也不稀奇。
或许查旋和毕良野认识的方式和时间并没有像认识富少歇的时候那样顺遂,她对毕良野有敌意,所以无论他怎样做,查旋都有一种下意识的要和他保持距离的心理。
再者就是毕良野和富少歇的关系,查旋和富少歇的关系。
查旋问过毕良野接触自己是不是因为富少歇?
毕良野没否认。
那也就是了,后话他没说,查旋也不想听,没必要。
其实最开始查旋心中就已经笃定的。
毕良野拿粥喂她,查旋说:“我自己吃。”
他便没多说,就静静的在一旁看她吃饭。
小人儿说:“你去吃饭吧,我吃好了叫你。”
毕良野没动地方:“你先吃吧,吃完了好好休息。”
查旋不说话了,再说什么毕良野都不会走,她索性默默的喝粥。
晚上,毕良野搂着她睡觉手也没有不老实。
这几天,毕良野出奇的安分,到让查旋不习惯了。
她真没想过毕良野开始变得如此正规,他说不放肆,就真的不放肆。
除了他还是会亲亲她的额头,或者浅尝即止的吻,真的没有过多过分的行为。
这样安逸的同床共枕即便没有激情,有的时候却胜似激情带来的效果。
倒更像是过了激情期,夫妻般安心的样子。
他们躲在这渔村里面,许是岁月的恩赐,享受了几天的安逸,有些情愫可能在不经意间就会悄然发酵。
两天之后,副官回来了。
副官直接乘船从润城过来,因为乘船比走路地要快很多。
查旋看见胡邦在和毕良野报备什么的时候,她在屋子里面就坐不住了,不知不觉的就走了出去,兴许她觉得会听见她要听的。
可惜,她失望了,她走过去的时候,胡邦已经收了口,查旋什么也没听见。
毕良野看见她,朝她伸手:“过来吧。”
她犹豫又腼腆的走了过去,她犹豫着要不要将小手儿放在毕良野的手上。
因为院子里面都是他的人,她想到要是不理毕良野会不会让他很没面子?
可当她冒出来这个想法的时候,她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要在乎毕良野有没有面子?
她从来不给他面子,这会儿为什么要在乎?
所以她走的很慢,在贴近毕良野身边的那一刻,毕良野抢先抓住了她的小手儿。
“船到了,我们待会儿要出发,去跟大嫂告个别。”
她懵懵的点头,又看了看胡邦和周围的副官,大家看着毕良野和她,似乎眼神中都带着笑意似的。
她蓦然间抽回手,尴尬的站在一旁,可又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便低着头回了房间。
她这是怎么了?
毕良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笑了,小人儿像是落荒而逃的样子,胡邦在一旁跟毕良野说:“少帅快成功了。”
胡邦话毕,毕良野的笑意却忽然间没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透着看不清楚的情绪。
胡邦立马心惊,便不再说话。
查旋和大嫂告别,感谢这几天的打扰,还有大嫂做的汤药。
一家人热情的说能有幸见到毕良野和查旋这样高贵的人算是修来的福分,更何况给了那么多钱,还不知道该是谁感激呢。
大嫂一家人都很朴实,这个渔村里面的人亦是如此。
战乱年代,他们在这里依旧过的安逸,何尝不是一种上天给予的幸福呢。
大家寒暄几句,商议吃过午饭后准备启程。
就是这家儿子在吃饭的时候总是不注意的看查旋,然后又怕被发现似的赶紧低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实看看也没什么。
查旋长得好看,总不能怕被别人看就藏起来。
只不过大家都以为毕良野是查旋的夫君,就算不是夫君,也都明白查旋不是一般人,根本没可能给这傻小子什么机会,所以这家儿子再看查旋的时候,桌子底下的两只脚都快被他父母和他妹妹给踩烂了。
查旋和毕良野都有所察觉,不过谁也没有说出来。
保护别人心中的美好也算是一种功德。
渔村午后日光闲散,和煦的海风打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当他们踏上船的那一刻,不少村民都站在海边观望这艘外观看起来十分高档奇特的轮船。
大概在他们心中,毕良野和查旋一定是富可敌国,才会拥有这艘他们连见都没见过的大船。
查旋和毕良野在大家的一片羡慕祝福声中上了船,带走了这些善良朴实村民的美好理想祝福。
船开了以后,直到看不见这些村民的人影儿,查旋依然站在外面眺望。
这艘船算是小型客轮,督军府的。
查旋站在外面很久,毕良野走过去拉她:“进去吧,你身体还没好,外面风大,晚上就能到润城。”
高烧退了,还残留病丝,一个不小心就会复发,不值当的。
查旋扭头看了看他,什么话也没说,点点头转身跟着他朝着船舱里面走。
这几日,似乎两人都没什么过多的交谈,毕良野也很老实没撩拨查旋。
安静的不像他。
有的时候查旋也会想起来毕良野似乎不在她面前的时候会不会不是这副样子的。
毕竟她见过他一本正经的时候,搞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可她又觉得管他什么样子,自己为什么要去想?
所以小人儿也纠结。
从渔村到润城需要十几个个时辰,查旋回到船舱里躺在床上发呆。
不知道青芽和麦嫂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富少歇知不知道,他会不会又生气了,这次可是明目张胆的跟在毕良野身边,该怎么和富少歇解释?
她惯性的思维心理一旦想到了她和富少歇的关系,就会惹她心烦意乱。
想来也可笑,不知道她和富少歇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过细想,好像一开始就是如此。
以前富少歇也一样会吃醋,每天都要和查旋因为这些事情吵个不停。
吵吵闹闹,之后在和好。
好像查旋和富少歇的感情,一路都是这样在不停的酸甜苦辣中过来的,每天都很刺激。
小人儿想到最后实在头疼,正在她烦躁的时候,她听见外面有很多不明声音,嘈杂得很。
她急忙穿上鞋子出去,就见不远处的副官们正在从船下开始捞人,而且是活人!
胡邦指挥,很多副官都在将打捞上来的人送往船舱。
查旋能看见沿途经过她身边的这些人,有老人,有妇孺,也有孩子,全都是衣衫褴褛的,有些人甚至衣不蔽体,身上的衣衫几乎和扎起来的破布没什么区别。
胡邦看见她,急忙跑到她身边:“査小姐,您回船舱吧,这里太乱了,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别碰到您了。”
查旋精贵,胡邦可是不敢怠慢。
小人儿不解问胡邦这是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的来这么些人,这可是在海上啊。
胡邦解释是难民,整个村子里面的人出逃,从北边逃过来的,估计是想要偷渡其他的轮船,在船上被发现了,被驱逐,所以这些人是幸存在海上的,毕良野下令全部救上船,带回润城。
查旋震惊了!
难民?偷渡?在海上被驱逐那还能活了吗?
她眼见的路过她身边的这些人个个佝偻着身体,面色惨白,不知道在海上漂泊了多久,以至于都要在副官的搀扶下才能勉强行走。
像极了活生生的走肉糜虫。
这种场面是查旋生平第一次见,从轮船口到船舱的这一路,排排蠕动,何其壮观?
每个人的身上似乎都散发着气若游丝后那点仅存的生的念头,何其悲凉?
她微张着小嘴儿,看呆了。
胡邦叫了她好多声儿,她才问了句毕良野呢?
“少帅在船舱给他们发放食物,这些难民不知道饿了多久,急需要补充体力,有些人还生了重病,少帅帮着军医给他们帮忙,査小姐,您先回避吧,这里太乱了。”
胡邦再三强调让查旋回避,生怕冲撞到查旋。
查旋闻言已经点了头,出口的话语却成了:“我去看看。”
声如蚊蝇,她的脚也已经不听使唤的跟着难民前行。
胡邦想拦住她,却又没敢出声儿,派了一名副官跟在她身边看着。
他可不敢惹这位姑奶奶。
查旋走的很慢,尽管副官保护她和这些难民拉开了距离,可她还是能闻到这些难民身上有海水泡发的臭腥味道,像是海鲜集晚上的时候处理准备卖掉的臭鱼烂虾的味道。
她细细的偷偷的看着这些难民惨白起皱的皮肤,她的全身也都在跟着冒冷汗。
太吓人了,真的太吓人了。
活人的皮肤在海水里面究竟泡了多久,皮肤才能像是要被泡掉了的样子?
她没见过难民,润城还算是安稳,她顶多见识过乞丐和穷人,难民,这是她第一次见。
反差很大,大到她如若不见,这辈子是想象不出来的。
她此刻的心里面对这种场面形容不出来感觉,而且她的头脑似乎也不能思考。
像是完全被所见一切刷新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一样,有些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她就这样跟在难民身边一步步到达了毕良野安放难民的船舱。
毕良野命令将难民安置在餐厅,难民太多,大概几十人,普通船舱住着重伤的难民,其余的人全部排在了餐厅。
餐厅的桌椅已经被副官都给撤走了,难民席地而躺,毕良野带着军医和副官正在给他们挨个的上药,喂水,发食物。
所有人忙的满头大汗,在这些难民中快速又小心翼翼的穿梭。
小人儿看见毕良野怀抱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他正在给小女孩儿喂水。
或许查旋从没有以第三方的角度看见过毕良野照顾人,或者说照顾她自己,所以她感觉不一样。
这会儿她只看了这么一眼,她的鼻尖儿立马一股酸意。
毕良野没了往日半点嚣张模样,沉稳的像一尊神龛,细心又宽厚。
很难想象他那样的一个人会如此的有爱心。
查旋看到小女孩的脸上没了小孩子该有的饱满和嫩滑,苍瘪惨白,像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睁着微弱的眼睛,似乎是看到了查旋,轻轻的吐声音:“叔叔,我看见仙女了,好漂亮。”
毕良野闻声抬头,正好对上查旋泛红的眼眸。
他皱眉厉声呵斥查旋身旁的副官:“送査小姐回去。”
副官立马做了个请的手势:“査小姐请。”
查旋没动,反而迈腿朝着毕良野走了过去,蹲下来。
毕良野刚要张口,查旋瞪了他一眼。
因为小女孩看到查旋在自己身边蹲了下来,眼睛一下就睁开了,整张小脸儿上面洋溢着惊喜:“你是仙女吗?”
纯真的孩童问出的话语也一样纯真,也美好。
查旋冲着她笑了。
小女孩说:“仙女,我能摸摸你吗?我想许个愿望,可以吗?”
查旋笑着抓住了小女孩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手儿上,可刚触碰的刹那,就让查旋凉透了。
太凉了,小女孩的手冰凉的都不像是人的手了。
而且小女孩儿的手指已经白到肿起了厚厚的皮,撕不下来的那种,说明连肉都泡发了。
触碰到查旋手中的温热,小女孩激动的想要起身,可能没力气,毕良野便用手臂托着她。
查旋说:“你有什么愿望?”
她不能否认自己不是仙女,因为小女孩的眼神是那样的渴望和清明,甚至让查旋不忍心用事实说话去伤害这个可怜的孩子。
小女孩闻言立马握住查旋的手很虔诚的闭上了眼睛:“仙女,我希望您能够保佑我爸爸可以活着来找我们,行吗?如果您能答应我的话,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我以后不吃饭了也可以。”
她声音很小,因为没有体力,可当中的感情,那股子真挚的劲头却一点都不渺小。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也听到了这句话。
霎时间,餐厅内安静的甚至可以听到银针掉在地毯上面的声音。
毕良野抿紧了嘴唇。
查旋笑着用温柔的声音回答她:“你爸爸一定可以平安的找到你的,你也不用不吃饭,爸爸告诉你要多吃饭,这样爸爸才能很快的回到你身边。”
小人儿长这么大,没安慰过人,她只能用心说出这些话,过多的华丽许诺,她说不出来。
小女孩儿笑了,开心的点点头:“谢谢仙女,只要有饭的话我一定好好吃饭。”
意外的话语,彻底让查旋怔楞在原地!
她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小女孩说的话语。
可其实除了查旋,这些人谁都明白“能够吃上饭”对于这些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奢侈了。
小女孩儿用这种奢侈来换她父亲和家人的团聚,是何等的悲惨虔诚。
在场的其他人低头悲悯。
谁都知道查旋不是仙女,谁都知道查旋在安慰小女孩。
可小女孩儿却到处了幻想当真之后的实际悲惨问题,让查旋这个仙女都装不下了。
查旋赶紧低下头,不想让小女孩儿见到仙女也会哭,会破坏她心中的美好。
查旋点点头对小女孩儿说的话表示认可,接着抽手跑了出去。
没办法再说了,她甚至有些自责自己该多思考一些说些别的,给小女孩儿一些别的鼓励。
这个时候的查旋才意识到自己是有多么的不会安慰人,更甚至有些憎恶自己的一无是处。
她自己居然蠢到不知道这些人会吃不上饭。
她弓着腰在甲板栏杆上面掩怀哭着,一双大手轻抚她的后脊将她拉到怀里不断的安慰她。
查旋彻头彻尾的趴在毕良野怀里,哭的毫无禁忌。
她紧紧的抱着他,发泄着她所有的悲伤。
她从来不知道这个世道竟然是这样的悲惨,还会有些人连顿饭都吃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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