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是须臾吧,忽然大片的黑影出现,从左右两侧铺天盖地奔涌而来,带起了寒彻肌骨的风沙。众人大惊,横刀欲上战马,那两路大军却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只是相互对战,一时战的天昏地暗。
就像站在阵前看两军对垒,甚至刀锋划起的气流都能够感觉得到,但这些是什么人?仔细看如在云雾间,他们的披挂都不是现在的式样,领上红绸失了本来颜色,泛起苍黑。还有那脸,仿佛是泥沙堆积起来的,略有震动就会垮塌。他们一本正经地冲杀,有伤亡,却不见血,所以这是一群年代不明的阴兵,千百年后还在重现当时战争的惨烈。
莲灯感到害怕,握着金错刀的双手簌簌颤抖。毕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鬼,她是纯阴血,别人或许只看到朦胧的一片,她竟能够看清每个阴兵的脸。那是什么样的脸,腐朽的,空洞而苍白的眼珠子,调转过视线,即便没有瞳仁,也能感觉到它在看你。
她惶骇后退,越来越多双鬼眼看向她,那狰狞的五官浮现出虎狼捕杀猎物前的专注和贪婪。忽然一道黑影向她扑来,仿佛冻了千年的寒冰穿破她的身体,她颤栗着,恍如落进了冰窖里。
他到这时才发现她在他身后,又急又恨厉声斥责,“谁让你出来的!”无数的阴兵开始调转方向,像一架庞大笨重的机器,对准目标,蓄势待发。
莲灯跪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看来问题出在她的纯阴血上,恰好的时间在恰好的地方,也许因为他们恰好的情不自禁,召唤起了这些沉睡千年的恶灵。如果是人,她还可以拼杀一下,可这么多的异类,似乎是无法抵挡了。
一种尖锐的,几欲洞穿人耳膜的呼啸声乍起,俨然鬼怪的丧歌。她眼睁睁看着成千上万的阴兵向她袭来,那刻绝望了,料想今天在劫难逃,大概是要尸骨无存了。
可是有一道红光从他结印的双手间疾射出去,落在地上,形成一道无边的半透明的屏障,阻断了那些阴兵的攻势。他的衣袖在夜风里猎猎飞舞,没有回头,高声断喝:“带她走!”
夏官匆忙上前拉扯她,“座上会想对策的,请娘子随属下暂避。”
她慌忙爬起来,心里丢不下他,但是不能给他增加负担。跌跌撞撞往相反的方向奔跑,只觉阴风更盛了,简直举步维艰。她回身看,阴阳交战必定是前者胜,定王的人早跑得不见了踪影,国师身后却出现了千军万马,幽幽的蓝光里列队整齐,听他号令。她想起辰河说过能借阴兵,可是他内力折损了很多,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会不会被反噬?
她抬头看天色,天上不见星月。再看前方,尘土飞扬,根本分不清天地。她想上去助他一臂之力,可她不敢,万一再引起新的混乱,只怕得不偿失。她唯有紧盯他的身影,他穿白袍,虽远也看得清。然而不知怎么,他的身子忽然矮下去,似乎是跪倒在了地上。
她捂住了嘴,心都要裂了,“国师怎么了?”她骇然抓住夏官,“他怎么跌倒了?”
夏官拧紧眉头喃喃:“原本不过是一场阴兵借道,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只有半部,座上不计后果么……”
莲灯推了他一把,“你去帮国师的忙,我自己在这里不要紧。你去,看看他究竟怎么了。”
夏官压着刀摇头,“我奉命保护娘子,没有座上命令不敢违抗。”
同样是灵台郎,放舟的脑子为什么比他们活络那么多?她气急败坏道:“他有危险,你还守着我做什么?快去!”
夏官动摇了,可是晚了一步,阴兵开始交战。摇山振岳的呼喊和杀伐充斥整个平原,四野震起了尖利的哭喊。那些阴兵打仗也有死亡,不想变成聻1,只有殊死奋战。
莲灯睁大两眼紧盯着前方,那道白洁的身影在混乱里飘摇,突地一晃就不见了。这样的环境,如果有个闪失就是万劫不复。莲灯心里知道,开始慌不择路,嘴里喊着临渊就要往那里跑,被夏官死死拉住了。
她的神魂都要灭了,为什么他不见了?夏官试图开解她,“座上一定是避开了,他知道厉害,不可能留在那里的,娘子别着急。”
莲灯冷静下来,颤声说对,“是我糊涂了,他怎么会留在那里。这么精明的人,必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嘴里说着,心里不能真正放下。她开始焦急等待这场鬼战的结束,但时候尚早,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
定王派来的人兜了很大的圈子绕过来,找见她,只说请郡主回帐中去。她哪里肯,不错眼地盯着他消失的地方,今天夜里这么冷,她的脸几乎要冻木了。抬手摸了摸,满脸的泪水,止都止不住。
她不敢擅动,必须等一切过去。他招来的人马很善战,那两路阴兵很快溃不成军。虚幻的战争没有持续多久,大概三刻左右,但对于莲灯来说,已经比一整夜都要漫长了。
渐渐兵戈止了,鬼影淡了,一阵风横扫过去,旷野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留下。她发足狂奔,尖声叫他的名字,可是四野莽莽,没有他的身影。
他去哪里了?她发疯似的寻找,刚才明明在这里的……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难以表述。她强迫自己不要自乱阵脚,也许他又捉弄她,躲在哪里偷笑吧!
她一口气跑了很远,突然看见前面的草皮上有隐约的白色,她心头一喜复一忧。掖着袍角过去,不是他,不过是一片残破的衣襟。她捡起来,抻着料子到最近的火把底下照看,云缎上盘金线,是他的衣裳。
轰地一个炸雷在她头顶开花,她不知所措。为什么会有他的衣裳,碎裂的,成了大大小小若干块。衣裳在这里,人呢?她哆嗦着把料子攥在掌心,抬手指派,将跟前的人都分散出去寻找,自己却不知道应该往哪去了。
先前还那么好,他们在一起,亲近得无所不至。难道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吗?她安慰自己不会出事的,他是很厉害的国师,会排兵布阵,会观星占卜,怎么能折在这场莫须有的战争里。冷静下来、冷静下来,相信他马上会出现的……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他身体回暖,失了一半功力的当口!
她站在那里哀哀哭起来,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让她到哪里去寻他!
动用了好多人,找了大半夜,到天亮的时候仍旧一无所获。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左奔右突,疲于奔命。去了他的帐中,也去找了定王,结果都不见他的踪影。
眼下只有夏官和秋官是唯一的希望了,他们是他最倚重的人,他们了解他,一定能找得到他。她站在那片草地上等待,昙奴劝她她也不听,喃喃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昙奴,他说过不会扔下我的。”言犹在耳,人却不知所踪,她心里煎熬得火烧一样,捂着脸哽咽难抑。
昙奴没有办法,只得顺着她的话应承,“国师神通广大,会安然无恙的。可你这样终不是办法,从昨夜到现在绷得像张弓一样,不怕他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绷断了弦么?听我的话,回去休息一会儿,我来替你候着,有消息会即刻通知你。”
她如今哪能安心休息,摇头说不,“我就在这里等着,哪儿都不去。”
春秋二官终于回来了,没有带回任何好消息。
定王长叹道:“国师吉人天相,料也不会有事。但这极阴之地是不能久留了,要是今晚再来一出,谁能抵挡?”转身同蔡琰商议,“依本王看这就开拔吧,到俄博岭扎营,再派两千人四处打探国师消息。”
莲灯却不从,“人都走了,万一他回来找不见人怎么办?我不走,要留在这里等他。”
定王道:“这里危险,不能因小失大……”
她不管什么小和大,他这样的态度叫她寒心。她转过脸来,寒声到:“国师为何入阿耶的军营,又为何弄得现在这样下落不明?在没有找回他之前阿耶就要搬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鸟尽弓藏?要走你们走,我是不会走的。我要继续找他,就此与阿耶别过。”
她这么说,定王有些生气,却依旧好言道:“国师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我何尝愿意这样!可昨夜的事你也看到了,声势如此惊人,再来一次,等着全军覆没么?一头是国师,一头是十三万条性命,换了你,你做何选择?”
“我自然选国师,别人的死活和我什么相干?我只要找到他!”
父女两个顶真吵起来,底下诸将军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劝。定王动了怒,“这样大的姑娘了,胳膊肘一心往外拐。你同他就算再好,也不能为此违抗父命,叫人看了说我家教不严,像什么样子!”
莲灯倔强地梗着脖子道:“我从小就不在阿耶身边长大,谈家教也是枉然。谁不知道我是刚认的亲,就算背后对我有微词,也不会牵连到阿耶身上。既然未养,又何来的教!”
定王气白了脸,在帐中来回踱步,不知该如何处置她。想了半天,文的不行只有来武的了,便责令左右将她绑起来,“我这做父亲的竟拿你没办法,岂不是笑话!你再闹,我就命人将你送回碎叶城关押,这辈子别想再见他一面!”
她又气又急,隐约觉得他应该知道些什么,遂呜咽乞求:“阿耶有他的下落么?你好歹和我透露一点,我找不见他五内俱焚,就要死了!”
她这个样子实在叫人伤心,再和她较真,也怕她伤情过盛。定王没有办法,只得放软了语气,“国师是有大智者,那样好的手段,总有办法脱身的。你听话,先随大军往前五十里,我再派人在这附近守候,只要国师回来,定让他找见我们。我记得他曾同我说过,今年命中有一劫,既然是老天注定的,你再不屈有什么用?且耐下性子来,说不定他安然无恙,羽化成仙了也不一定。”
她没有定王这么好的心态,里面的内情她没法说出口,自己心里却是一清二楚的。他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这个关口出不得纰漏。她现在真悔断了肠子,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晕了头同他做那种事。害得他功力大失,落在那些阴兵的脚下,能有什么好处!
她越想越难过,人昏沉得死了一半。昙奴半抱半扛着将她带出了大营,定王特许她调回她身边,好负责她日常的安全。
她倒在马车里人事不知,给她吃的不要,让她睡觉也说不困。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睁开眼就到处找人,找不见,伏在那里呜呜痛哭。昙奴没见过她这样,以前很独立的一个人,一旦丧失所爱就变成了这样。
其实国师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他们后来发现的罗衣碎片上有部分沾染了血迹,只是没让她知道罢了。一人抗衡数以万计的阴兵,说起来简直像山海经一样。国师是与她们不同,甚至与天下所有的人不同,但是再了得,终究是血肉之躯,吃五谷杂粮,也有他自己的爱和恨。如果到今天不幸遇难,是命数使然,就如同得道的高僧照样会圆寂,虽可哀,也在情理之中,
她是这么想的,没敢和莲灯说。她现在这个消沉的样子,恐怕一提就要疯了。
她爬进车内,轻轻勾开她脸上覆盖的发丝,小声道:“等在垭口扎了营,你不放心的话,我亲自回去看。现在不要同定王闹,闹到最后无非被他关起来,何必呢!”
她听了崴过身,失魂落魄靠在她肩上。起先不说话,后来连连啜泣,蚊呐似的说:“我没想到,真就这样乐极生悲。我晓得你一定恨我不争气,你还在恼他吧,因为他以前那么不厚道,奸诈狡猾还狂妄自大。可我就是爱他呢,我把身子都交给他了。”
昙奴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她红了脸,眼里裹满泪,嗫嚅道:“我不敢同阿耶说,只能把心里话告诉你。你们一定都觉得我疯魔了,究竟多深的感情,他一失踪我就这样要死要活的。你们不知道,我和他到了这步,虽死也难放下了。”
昙奴脸上惘惘的,“难怪……你这么糊涂,看看最后坑了自己。”
她也不显得后悔,“我对这个不看重,既然喜欢,给他是早晚的事。我先和你通个气,等大军驻扎我自己回去。我有个预感,他不过是一时迷失了,找不到返回的路。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回来的。”
所以爱他就相信他,是这世上所有女人的通病。她也需要靠这个信念支撑,就算最后失望,慢慢接受会比突然的打击要好得多。昙奴妥协了,“你说如何就如何,就算你想去海角天边,我也陪着你。可你要答应我,打起精神来。瞧你吊着半口气的样子,我有些怕。”
她苦笑了下,“我难得伤怀一次,就被你这么挖苦。”然后果真振作起来,在定王面前也不那么激愤了,定王说什么都答应。等到没人看管她时,和昙奴一人牵了一匹马,按原路退回了扁都口。
连夜跋涉,到天亮时才重新抵达那片平原。走时草地枯黄,一昼夜后竟遍地开满了指甲盖大小的黄花。
她将马鞭别在蹀躞带上,扶了扶幞头,看不远处的峡谷,“昨天那么多人搜寻,峡外的地皮都要被翻转过来了,只有扁都口没有找过。我打算上峰顶,站得高些,说不定能发现他。”
昙奴心说她真是要疯了,“底下是几丈厚的积雪,你上悬崖,万一摔下来,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蹙眉道:“那里是最后的希望,如果他不在,我想他或许真的消失了。”
昙奴窒了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死心了。她叹了口气,“罢,都听你的。我去找藤蔓,两个人拴在一起。我先上,你跟在我后面。”
她说不,“我一个人去,你在底下接应我。万一我回不来,终归和定王父女一场,你替我报个信,好给他个交代。”言罢转头眺望峰顶,坚毅的侧脸,比以前更果敢十倍。
昙奴无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扁都口地势险要,那两侧崖面寸草不生,要找到地方借力都难。她很担心,莲灯终究是女孩,没有男人那么好的臂力。那悬崖少说也有二三十丈高,怎么才能一鼓作气登顶?就算攀上了顶峰,当真能找到国师吗?无非是姑娘家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还有一处地方没有去过,把希望全部寄托在那里了。
她想劝她三思,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她虽没有像她爱得那么深,但记忆里的那个人也给过她刻骨铭心的感受。丢失了爱人,也许是活着最大的痛。所以她要去找,去就去吧,尝试过至少不会后悔。
她抓住她的臂弯叮嘱:“不管能不能找到,你要活着活来。想想我,还有转转,你若是在乎我们,就爱惜自己的性命。”
莲灯点点头,抽出匕首挽了两朵剑花,向峡口走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