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上山的那段时间,确实是辛苦得很,我什么基础都没有,只有一身被打硬的骨头和拳头。我甚至连字都不认识,师父教我教得颇为艰难。”
“可是你说的那个海边少年……难道他之前便认得么?”
“我把上山之前的时光都用来打架,可是疾华在遇见我师父之前,已经将周围的地界都走遍了。他能靠在私塾的窗沿下偷偷听讲,趴在武馆的屋顶上偷偷学艺。这一点我服他,打小便知道自己要什么。”
“是个人才啊!对了,你方才说他叫什么名字?”
“疾华。”
书生的笔刚要落下,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弹了起来,“莫不是如今避世在逍遥宫的那个……那个疾华大帝?”
我嘴角勾起笑容,“怎么,前头你都说了,我认识的人如今都是大人物了,这会儿却惊讶成这样?”
“可是……这个人物也太大了,他可是仙界第一位天帝……”书生复又坐下,想了想,还是提笔把“疾华”两个字写上去,“大帝当年也是小人物……等等,我怎么越听,越觉得我将来会身处仙界那群女人的八卦中心,这故事可不比那些谣言传说,全是实打实的。”
我还想继续往下讲,眼睛随意往外瞥了一眼天色,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我想起洞口那株老树,收住了回忆。
“对了,我讲了这么久,倒还未问过你姓名。”
书生将剩下的纸张整了整,抽出之前写废的一张,往上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名字。
尹兮。
我笑,“很符合你的气质,文弱书生。”说着便要起身。
他却忽然不高兴了,将笔一摊,“我知道你是不想再讲。”
“小子很能领会旁人的意思嘛,”我站起来,走之前没忘揉揉他的头顶,“不错,忍辱负重几年,往长远了看,你会有出息的。”
尹兮没能避开,脸上嫌弃的表情还没收起来,又向我弯腰拱手道:“既叫我忍辱负重,那么圣尊一定也能猜到,我这项本事,也是后天练习来的。”
“若没有先天的悟性,后天磨练再多,也是光吃苦而已。好好干,年轻人。”
尹兮绕了个道挡在我面前,“圣尊不将故事说完,只讲了个开头吊人胃口,恐怕我回去之后没法好好干,将来倘若没了出息,这可也得怪一分到圣尊这里。”
我将眉毛一挑,“哦?我说的故事,就这么吸引人么?”
尹兮这句莫名勾起我某些回忆,我将双臂拐到背后,随时准备一挥袖子将这小子扇回凌仙山上去。数十万年前不曾顺我心意,如今还不许我任性一回,闭了个关出来,居然被一小小司命威胁了。经历过艰难抉择的我,就算此刻他是玩笑,我也听不惯这话。
尹兮仿佛完全没意识到危险,我一挥袖子——没扇走他,把自己送回了暮云山。
算了,还是别跟后辈动手。我虽比他年长,还长了有点多,脸皮厚些,但这行为未免也太掉价。不成不成。
自从十数万年前天地各族分界居住之后,每个界的时间都不太一样,经常从这个界到那个界,一边还是朝阳初升,另一边已是繁星满天。我从人界穿越回来的时候,山顶上露水刚刚生成。门口的老树果然还没有睡,见我回来,把枝叶打开,把躯干露了出来。
“圣尊。”
我点点头,“你果然在等我。”
老树缓缓移动着他的枝干,“是啊,之前经历了那么些事,虽然过去了很久,想起来还是怕。您又闭关这么长时间,前段才刚出来,也只每日在洞口坐坐,都不怎么下山活动,如今一去一整天,我怕您出事。”
我往洞门口常待的地方一坐,“确实啊,我对这世间,也不太适应了,想着还是回来闭关的好。”
“怎么了?”
“去了人间一趟,碰到个想听故事的书生,我把回忆刚起了个头,又觉得其实都没有必要再讲。不止这样,我如今觉得,很多事情都没有了必要。我只坐在这里等死就好了。”
老树沉默了很久,周围静得连天上星星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突然之间,老树问我,“圣尊,您其实可以去探望探望故人。”
“故人?”我一愣,继而苦笑,“闭关这么多年,出关又这么悄无声息,那些故人大概八成都以为我死了吧。其实我本该死的,早在十数万年前就该死了。”
地上的树影往后挪了些,老树不再说话了。
今晚回来的有些迟,我的身子也撑不住,得赶紧进去休息。
“若是当年没有做出闭关的决定,恐怕我现在也是历史里的一抹灰了,但是苍天为何还要留我一条命呢?难道欠的债太多,下辈子都不够还,得先让我从这辈子就开始吗……”
扶着洞口的岩石站起来的时候,有一片枯黄的落叶在我眼前飘过,伴随着老树的叹息声。
“阿荒啊,如果是这样,我很有可能会先你而去呢。”我笑着,开启了洞口的封印。
山洞还是数十万年前我进来时的模样,朴素的石桌石凳石床,除了简单的生活用具外,什么都没有。今天在人间所见的繁华之景,在我的脑海里重新滚过一遍。
再去人间,早不是当年的模样。
当年啊……我连着叹了两声,故人皆散落四方,就连想找个地方怀个旧都不容易了。
许是白天把记忆从头拨了一回,晚上做梦的时候,一个很久不见的身影入了我的梦。他穿着黑色的衣衫,站在演武堂一边,我和疾华打斗正酣,手中长枪一脱手,直直冲上屋顶,把师父盖的演武堂捅了个窟窿。
破碎的瓦片沿着突然而至的光线稀里哗啦往下掉,疾华迅速往旁边闪开,我没能逃过——确切地说,是就呆呆站在原地,连逃都忘记了。
我觉得我完了。
以前也搞坏过不少东西,但是都没有这一次这么严重,而且“严重”不光是说这件事本身,而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强烈的自我嫌弃的感觉。
黑衣少年的身子骨那时还是挺纤细的,然而就是这副我曾经鄙视过的小身板,冲过来护住了我。
而我第一次体验到了闯祸之后该有的心慌。
书生抬头问我,“按照你说过的,你以前的生活,你应该也闯过不少祸,所以,你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强烈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