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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吉林街不断传来消息，日本大兵潮水一样涌入。从火车上卸下花花绿绿的铁甲车，接着有人看见日本女人带着孩子也来了，日本开始向满州移民了，这就是所谓的开拓满州。日本军人扫荡了铁路沿线，一些零星的抗日义勇队倾刻瓦解了。
老牛拉着铁轮车，车轮在辙里扭动着，发出吱吜吱吜的响声。这声音在封冻的大地上传得那么远，听起来叫人难受。车上装着破破烂烂的东西，老牛的背上印着一条条鞭痕，女人抱着孩子，咬破嘴唇把仇恨记在心里，眼睛里闪动着伤心和恐惧的目光。看吧！村屯中升起滚滚的烟火，亲人的尸体还没有来得及掩埋，活着的人饱尝软弱民族的痛苦！
灰沉沉的天空，飘着雪花，枯枝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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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岗的人推门走进来，脱下帽子抖抖雪，把大枪往门边一靠，脱着老羊皮外衣说：“老郭大哥，下班是你的，天可真够冷的。”说着向酒桌那边凑过去。靠窗的地方有一张八仙桌，肖大年和几个人酒喝得正起兴，呼喊着划拳行令。郭永江从炕上下来，提着枪刚要出去，肖大年端着一盅酒摇摇晃晃地，拖着两条腿走过来，脚下不知道绊到谁的靰鞡上，呼地脸朝下爬在地上，酒也洒了，引得另外几个人捧腹大笑起来。
“大年啊！你真的醉啦。”
大年爬起来说：“哪个狗崽子说我醉啦，我没醉，没醉，来郭大哥喝下这盅酒，站岗时能挡风寒。”
郭永江感到一股热烘烘酒气迎面扑过来，他接过酒盅装模做样地往嘴里一倒。肖大年拿过酒盅，伸出滚烫的手抓住郭永江的手说：“郭大哥，看得起我，一盅酒下肚，什么恩怨都解了，酒可是好东西，人活着不能没烧酒啊！”
肖大年说完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回到酒桌边，一坐下别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年你真的醉啦，盅里的酒明明白白地洒了，郭永江骗了你。”
油灯下肖大年的脸变成黑紫色，脖子上，太阳穴上的血管都迸跳起来，他猛地气势汹汹地站起来说：“他郭永江看不起我，他参加队伍才几天，就成了当家的眼珠里的红人。实话说了吧，是他在先生和当家的面前告了陆方林的状，又是他劝当家的把队伍带进山沟里，妈的，眼下是大雪封山的时候，进了山不是冻死，也得喂饿狼，明摆着酒肉不吃，喝西北风啊！”
别人把肖大年按下说：“大年啊！你乱嚷嚷啥，叫当家的听见。来，咱们喝咱们的，打起仗来说不定哪天见阎王呢。”
郭永江站在冷冰冰的炮台里，心情焦虑而沉重。他现在还没有机会和党组织取得联系，如果有同志们在身边该多好啊！他从炮台的射孔看到盖着厚厚一层雪的大地，看到了明亮的星星，在他的心里升起一种兴奋的愿望。他意识到自己工作的重要，抗日需要这支队伍，党需要这支队伍，可现在这支农民队伍的弱点渐渐地表现出来。牛妖家的财富够这三百人的队伍享用不完的，“三江好”的兄弟们沉浸在一片胜利的欢乐中，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眼睛红了，衣服被酒浸透了，不时为争抢财物而打架。斗争是残酷的，马上就会展现在面前，这支队伍如果不加以整治，不久就会垮掉，就象没有扎根的庄稼苗一场暴雨就会随着泥沙被冲走。大兴啊！大兴啊！队伍处在危险的境地，他却没有觉查到。想到这他决定天亮以后找先生谈谈。
“先生，看来日本军队已经站稳脚跟了。难民带来的消息说，铁路沿线的一些抗日义勇队都被打垮了，吉林街离这里只有二三百里路，鬼子的汽车队开到这里是很容易的，我们这支不足三百人的队伍无论如何不能在这里和鬼子死打硬拼。现在必须经松花江和二道江交界的地方，进入山林，建立一个较隐避的基地以便坚持长时间作战，还有兄弟们这几天已经被酒灌晕了，这样的队伍需要整治一下才行。”
先生好象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郭永江，那双明亮的眼睛好象要把心里的一切都托出来似的，带着火一样的焦虑。他的那张脸不是一张平常的脸，刻着经历过风风雨雨的皱纹。他有明确的意识，有胆量。先生一把抓住郭永江的手说：“永江啊！你说对，有道理。你当过兵吧？”
郭永江微笑着摇摇头说：“没当过兵，在铁路上当过工人。”
两个人走进大兴的屋里。他正在擦两把匣子枪，陈大兴看见他们来忙端过火盆放到先生的脚边。
“永江啊！上次是我的不对，真没有想到为陆方林惹出那么多事，往后你要多开导开导我。”
“事情过去就了结啦！要是生气，我早就跑啦！”
“永江啊！你跑不了啦！跑到哪我也得把你找回来。”陈大兴抓住郭永江的手笑哈哈地说。
“大兴啊！郭永江为了这支队伍把心都掏出来啦，处处想得那么周全。”先生接过小龙递过来的水碗说：“现在兄弟们的棉衣差不多都穿上了，我看应该离开这里啦。”
陈大兴一边装匣子枪一边说：“往哪里去呀！”
“过江撤到林子里去。”先生说。
“眼下大雪就要封山，钻进林子里，还不都得冻死啊！牛妖家有酒有肉兄弟们不愿走啊！”
“牛家的二少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把日本人引到这里来。”先生说。
“二叔，你害怕啦！兄弟们和日本兵见过高低，来了，咱们就刀对刀，枪对枪的干他一场。”
“当家的，你又错啦！放纵队伍就毁掉了队伍，现在应该退进林子里，避开敌人的锋芒，扩大队伍，选择时机同日本人作战，难道你要拿这不足三百人的队伍去同鬼子硬拼吗？”
陈大兴和郭永江的目光相遇了。郭永江那不容人的目光，逼得大兴慢慢地低下头。心里想：“难道我真的又错啦？”
“大兴，你好好想想，咱们能拿鸡蛋往石头上撞吗？”先生说。
“还有队伍必须整治一下，兄弟们酗酒，争抢财物，这哪里象支抗日的队伍，你想有人身上背着座钟还能打鬼子吗？”
“大兴啊！永江说的全对，有理，你看看有些人闹得不成体统啦！”先生说。
“走，我们去看看。”
他们来到后院，这里住着赵石柱的小队。打牛家大院时，他的小队战死了一多半，现在又从别的小队补充一些。
走到窗前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划拳行令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大兴猛地推门走进去，看见地上摆着几个炭火盆，桌边有几个人正在喝酒，地铺上几堆人正在打牌，满屋是烟草的臭味，叫人喘不过气来。看见陈大兴，先生，小龙和郭永江走进来，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赵石柱从桌边站起来倒了满满一碗酒，柱着木棍来到大兴的面前，眨着红通通的眼睛说：当家的，打了胜仗，兄弟们都要敬你一碗酒呢！”
“都给我站起来！”陈大声厉声地喊着。内心升起压抑不住的火气，原来他只是允许大家喝一点儿酒，想不到事情竟弄到这样的地步。他心里暗暗地想：“郭永江说的对啊！是我放纵了他们，这样的队伍能抗什么日，鬼子兵打来就得一败到底。“想到这，他一挥手打掉了赵石柱手中的酒碗，然后踏上草铺逐个查看每个人的东西。
兄弟们互相观望着，不明白当家的要干什么？
陈大兴从草铺上提起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几件女人的衣服。陈大兴用威严的目光打量一下所有的人说：“这是谁的？”
“这是我的。”赵石柱把手在衣服上抹抹，刚才一大碗酒都灌进他的棉袄袖口里。
“石柱，我的好兄弟，你要这个干什么？”
“我想托人捎回家去，给老婆。”
陈大兴又从一个铺位上提起一个布包，抖开里面是一只座钟。”这是谁的？”
“是我的，”肖大年躲在别人的身后低声说。
陈大兴继续查下去。不一会草铺上堆满了东西，各种衣物，绸缎，女人的首饰，镜子……他踏着这些东西在人们面前来回走了几趟。目光在人们惊慌的脸上划来划去。“兄弟们都发财啦！难怪大家都不想离开这里。”他心里这样想，一些人避开他的可怕的目光，怀着痛苦的心情看着被踏在脚下的东西。
“兄弟们，好啊！都发财啦，你们看看我身上多哪件东西啦！一件也没有。你们的小队死了一半人，他们的尸体刚刚埋到地下，他们的尸体还没有冻硬，你们就不想报仇，只想发财啦，为了争抢一件东西打仗，这样还抗个啥日。”
他从墙上拔出一把雪亮的尖刀，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锋利的刃口，然后用刀尖挑起一件枣红色的女人衣服，猛地朝对面的墙上投过去，刀尖挂着衣服插到墙上。“兄弟看清楚啦！不许这样胡来。”
傍晚的时候，郭永江换岗回来，一推开门屋里立刻静下来，静得可以听到人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郭永江本能地感觉到在他没有走进来之前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桌子上的两盏油灯弥漫着淡黄色的光，于是每个人的面孔都衬在这昏暗的背影上。
“是谁到当家的耳边吹的冷风，真他娘的！”有人在后面说。
“要是我知道谁到当家的耳边吹冷风，我非狠狠地揍他一顿不可。”
“那还有谁，陆方林挨了三十马鞭真是冤枉！”
郭永江环视了下周围的人，在他们冷冰冰的目光中，充满了蕴藏已久的怒火。现在郭永江的心反倒平静下来，他觉得这股怒火象雾气一样是可以被大风吹散的。很难找到这样一个良好的时机向他们讲讲革命的道理。他把枪靠到墙边，解下脖子上的毛巾，抽打身上的雪说：“兄弟们，不用猜啦！一切都是我到当家的那里说的。”
“是你！”赵石柱手一按桌子站起来，嘴角向上一翘，流露出嘲笑的神情。就是因为他当家的才用刀把衣服挂在柱子上，又是因为他一杯酒才泼到衣服上。他哗的一下把匣子枪抽出来。“姓郭的，你太不够朋友啦！”
有人看到这场面，意识到要出事，忙劝阻赵石柱，“我说石柱算了吧！干啥动这么大的火，别忘了是郭永江把你从枪子里救出来的。”
“郭永江，这口气我忍啦！要不是因为你救过我，子弹非把你的脑袋钻个窟窿。”
郭永江从缸里舀瓢凉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看着大家微笑着说：“谁要打死我，很容易。我想大家还是应该留着这粒子弹打日本人吧！有良心的中国人想一想，日寇的铁蹄正在践踏我们的田园，我们的父老兄弟姐妹正在遭受蹂躏，可是我们却在这里酗酒，分抢财物，醉生梦死，大家拍拍自己的胸脯，良心跑到哪里去啦！我们应该拿出力量，拯救我们的同胞！”郭永江停住讲话，看看周围，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在翻滚着，他挥动暴起青筋的拳头说：“大家都知道，石柱兄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汉子，为了抗日他脱离了东北军，没有跑到关内去，现在难道让几件衣服遮住自己的眼睛。”郭永江想越过别人的肩头寻找赵石柱，可是没看见，他一定坐下去了。“兄弟们，我当过铁路工人，到过很多地方。在南方有这样一支队伍，老百姓叫他红军，他们身穿土布衣裳，帽子上有颗发光的红五星，队伍打着红旗。他们作战勇敢，纪律严明，军阀和地主老财见了害怕，穷人见了欢喜，我们的队伍只有象那支队伍那样，才能战胜日本侵略者!”
“那支队伍到底什么样呢？”有人插嘴问。
“和咱们一样，参加队伍的都是一些穷人。”
“谁是他们当家的。”
“他们没有当家人，领导他们的是中国**。”
郭永江站在人们中间，讲着、回答别人的问话，他很兴奋，表情无拘束，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但是他还恰当地把自己摆脱开，因为他觉得现在暴露自己的身份还过早，他注意到人们流露着敌意的面孔渐渐地变得舒展开。
郭永江的话说得一句比一句有力量，冲撞着他们的心，好象山涧的流水冲撞石头吐出的水花。人们觉得他的眼睛好象喷着火，逼着人们低下头，心里暗暗地想，“他说得对啊！谁想起被屠杀的同胞，都会象绳子一样牵心肝，家园被践踏为平地，抢得这一点点财物又有什么用处！？”
也许是腿上的伤口痛疼的原因，赵石柱没有站起来。他想到：“郭永江刺刀挑死鬼子，救过先生，从弹雨里把自己背下来，又托住大兴举刀的手救了齐家父女，他浑身附着勇气，明白事理，值得敬重，我赵石柱不是人！
……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透过薄薄的窗纸映着朦胧的灯光，窗前的雪地比别的地方更明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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