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了一夜的枪声到早晨的时候停止了。
天边飘着条条的云絮,很快被染成粉红色。青砖青瓦的牛家宅院又在晨雾中出现了,但是它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牛家这个古老的,寂静的宅院沸腾起来。满是弹洞的大门被推倒了,斜放在台阶上,让人们踏着涌进去。只有门前的一对石狮还凶猛地蹲在原地。院里大榆树上的喜鹊早就被彻夜的枪声惊飞了,窝还高高地挂在上面。
院内所有的库房都被打开了。人们惊叫起来,这里是什么样的富有啊!客房里摆放着紫檀木的桌椅,长颈细瓷的花瓶,墙上挂着洋人的链锤钟,上面转动脑袋的鸟发出咕咕的叫声。用手一摇就可以发出戏腔戏调的方匣子。在女人的屋子里,锦缎幔帐,铺着红色的毛毯。所有的箱柜大张着嘴,衣服丢得满地,随手就可以抓到光洋和女人的首饰,这些东西对那些整天围着马屁股转,一身泥巴的庄稼人来说,见都没见过,于是人们纷纷地把可以拿走的东西塞到怀里。
牛妖已死于乱枪之中。一些躲起来的男女佣人,炮手被搜出来。跌跌撞撞地被推到前院的台阶下。他们有的人头上身上受了伤,衣服贴着血迹和尘土或者被火药灼烧得破烂不堪。人们挤在一起,浑身颤抖。炮手们用沮丧和疲倦的目光注视着对面的枪口和大刀,小脚女人们害怕受到污辱,粉饰的脸颊抹上了尘土,头发蓬乱。泪水淌下来,留下条条痕迹,小脚不停地哆嗦着。
陈大兴走上台阶,眯着眼睛把台阶下面的人扫了一遍,然后慢慢地睁大,那刺人的目光使台阶下的人愈发感到恐惧。
“‘三江好’是打日本鬼子,救中国的队伍,兄弟们和诸位无仇无恨,为啥帮助牛妖打死我们好多兄弟,你们还是中国人吗?你们的心黑啦!事到如今别怪我陈大兴手狠,今天要一个个把你们砍死,用你们的头祭死去的兄弟!杀了你们这些汉奸,我们再去打日本!”
一个满脸洛腮胡子的大个子被拉出来。他的胳膊一是被打断了。从裹着的布带里渗出了血,嘴唇裂开了,因为痛疼的原因,皱着眉头,呲出满嘴的大黄牙。
“你打死了我们的人吗?”陈大兴逼近一步,大刀轮了起来。
“我打死了你们的人,求你们快处死我吧!”大个子看着劈砍下来的大刀紧紧地闭上眼睛,头本能地向里一缩。
由于力量太大的原因,半个脑袋砍飞了,站在他身边的几个女人尖叫一声瘫痪在地上。又有一个人被拖出来,他不肯走,腿直挺挺地在地上划着。他被摔倒在死人的面前,他闻到了血和脑浆的腥味,由于恐惧而似乎凝固的眼珠忽然迅速地活动起来,摘下烧焦的毡帽,跪下去从尸体上爬过来,头重重地磕在台阶上,脸色象死人一样蜡黄。“饶命,饶命啊!”我家有老婆、孩子,可怜,可怜吧!”
“我问你,打死我们几个兄弟?”
“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楚啊!”
陈大兴一挥手,身边的两个人把炮手拖出几步远,大刀在锁骨处斜劈下去。
接着齐庆秀被拉出来,齐姑娘一头扑到爹的怀里说:“把我们一块砍死吧!”
“我没有打死你们的人。齐庆秀一只手捋着山羊胡子,另一只手扶着姑娘颤抖的肩膀。
“谁信你的话,来人把这女孩子拉开!”大兴吼叫起来,发泄着满腔的怒火。
“住手!”郭永江分开众人,冲上台阶上,用手托住大兴举刀的手腕。
“给我闪开。”陈大兴仿佛觉得一个陌生的人站在他面前,疑惑的目光象把刀子在郭永江的脸上划来划去。然后另一只手重重地打掉郭永江的手。“你为什么要拦住我。”
先生也挤到前面来,伸出瘦长的手指抓住大兴的手腕说:“大兴啊!孩子啊!难道你要把这些人都砍死吗?”
刚才先生,小龙和郭永江把院子里的所有的库房查看一下。当他们走到后院马厩旁边的草棚时,郭永江听到里面有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推开板门,向黑暗的角落里看了一会,当视线恢复的时候,看清楚了是鲁铁匠小队的人陆方林正把一个小脚女人按到草堆中,用衣服包住女人的头……
“陆方林,你在干什么?”郭永江大声喊起来。
“姓郭的,少管闲事,离这远点。”陆方林惊慌地转过头,压低了嗓音说。
“我们是打日本鬼子的队伍,不是土匪。”郭永江一伸手把陆方林立在门的枪抓到手里。
“永江啊!出了啥事?”先生走过来问。
“你看,先生。”
这时陆方林从草棚里走出来,他咧着嘴笑着,淫荡的脸上闪动着兴奋的红光,手脚慌乱地抖掉身上的碎草。接着一个小脚女人捂住脸,提着撕碎的裤子哭哭啼啼地跑出来。
“你这坏蛋,下流的东西!”先生的山羊胡子都颤抖起来。“永江,小龙,把他送到大兴那里去。”
他们转到前院看见陈大兴正要举刀砍人。
“二叔,为啥不能杀死他们?他们打死了友贵,打死了很多兄弟,他们是汉奸!”
“杀死这些黑心的狗崽子!”赵石柱被人架着走过来。“***,不知谁打坏了我的腿。”
“砍死他们,砍死他们!”周围的人呼喊着。
“二叔你看见吧!不杀死他们,兄弟们心不服啊!”
“三江好”的人端着刺刀逼上来,围在当中的人惊骇地紧紧地靠在一起。女人们愈发尖声尖气地衷嚎起来。刚开始的时候男人们认定自己要死在这里啦!于是闭上眼睛等待大刀落到脖子上,当有人出来阻止这场奢杀的时候,他们那颗快要停止跳动的心又复活了,求生的愿望使他们瞪大了眼睛注视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人。
郭求江觉得自己被一股勇气推动着,托住了大兴举刀的手,在这个时候必须挺身而出阻止这场可怕的残杀。为了使这支队伍成为真正的抗日武装,必须把抗日救国的道理告许他们,他知道一整夜的血战,“三江好”的每个人已经是仇恨冲撞脑门,现在不能激怒他们,首先使他们冷静下来,相信自己的话是对的。
“兄弟们,他们当中有些人该杀,有些人是为了混碗饭吃才来给牛妖看家护院的,有的佣人连枪都不会放,他们怎么能打死我们的兄弟呢?大家想想,姓牛的甘心当汉奸,难道他们也甘心当亡国奴吗?咱们“三江好”是抗日的队伍,能中国人杀中国人吗?能让庄稼人背后骂我们是一群匪类吗?”
他看台阶下的人都安静下来,那些端着刺刀的人把枪撤回来。他的心绪稳定了,他尽量把道理说得让人信服。从中国民众的强大,讲到日寇的软弱,从同心同德讲到铲除汉奸……他开始担心不能说服“三江好”的人,现在证明他的话打动了大家的心。
郭永江的话讲完,一个身材短粗脖子上绕着布带的人走出来。他的一只手按在胸前,粗大的手贴着血污,半裂的嘴唇使他的脸上带着激动的表情。他来到陈大兴的面前说:“这位兄弟说得对,仇有源,债有主,你们砍死我吧!因为我打死了你们的人,不过在死前让我说几句话。”他回头指指齐家父女说:“这位老哥是二十几天前来到牛家当炮手的,他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手,枪打得百发百中。他是不愿走进这个深宅大院的,可是老婆死了欠了牛妖一笔棺材钱,进了这个大院后,牛家的大少爷又想糟蹋他的姑娘,老头子一股火,差一点开枪打死大少爷,为了这件事牛妖把父女俩绑起来,是你们打开牛家宅院救了他们父女,他怎么会打死你们的人呢?”
陈大兴看着面前的齐家父女俩。老头子仍然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捋着山羊胡子,眼睛里好象闪动一丝细细的亮光,冷冰冰的面孔显得有一身的骨气。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也盯着他,流露出她的焦急和恳求的心绪。
陈大兴又看看手中的大刀,难道用刀砍死齐家父女俩吗?一刹间他的心思很乱,举刀的手渐渐地软了。
齐姑娘忽然用手拔开刺刀扑到先生和郭永江的面前跪下,仰起脸说:“感谢你的恩情,救了俺爹,刚才那位大叔的话都是真的。”
先生弯下腰仔细地打量着姑娘,姑娘脸色苍白,但是端庄清秀,腮帮上有湿润的泪痕,哭着的眼睛里流露着感激的心情,好像有多少话要说似的。
“快起来,起来,苦命的孩子!”先生把姑娘扶起来。
※※※
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早晨寒冷的雾气,遮住了远处的山岭,当太阳在迷雾中露出脸的时候,把山岗的雪映得闪烁着夺目的金星。
先生,郭永江和李孝东领着二十几个人赶着四辆马车离开牛家大院。他们在没有道路的沙柳中前进,走过几道结冰的河湾,就变换一个方向。只要太阳出来,这第一场雪就融化了,车辙就消失了。他们是把一些粮食,布匹和银元藏起来,以备困难时期用。昨天夜里,郭永江去找陈大兴和先生,用令人信服的话讲述了今后斗争的形势——这支农民队伍将会遇到非常的困难,于是陈大兴同意这样做啦。
有了布匹,使陈大兴的心里去掉块病,他叫兄弟们几日内做好棉衣,然后离开这里。从小顺子的嘴里知道,把他摔昏的骑马逃走的人是牛家的二少爷,他既然投降了日本人一定会来报仇血恨的。
小龙把陆方林带进来。陆方林一进来就跪在地上,看见陈大兴皱着眉头,眼睛里闪动着冷酷的光。这使他想起来昨天陈大兴轮刀砍人的场面,于是他吓得浑身哆嗦起来。
“当家的,求求你高抬手饶过我这一回吧!”
“你败坏了“三江好”的名声。”
“兄弟知罪,知罪!牛妖打死了我们好多兄弟,糟踏一回他的小老婆算不了啥事……”陆方林站着从口袋里抖抖地掏出几只金戒指捧在手心说:这是我从那娘们手上捋来的。”
“哼,你这小子还有点人心吗?兄弟们流了血,你发了财,还搂了女人,你可真开心啊!难道我也象你一样喜欢这金子!”大兴飞起一脚踢在陆方林的手腕上,几个金戒指弹跳到远远的地方。
“兄弟,做错啦,任你体罚。”
“两条路任你挑选,一是离开队伍,二是当众赏你三十马鞭子。”
“抽我三十马鞭吧!我认啦!不过当家的手下留情啊!”
“好,你倒爽快,小龙前院集合队伍。”
不一会队伍在院子中间站好了。陈大兴和陆方林从房子里走出来,陈大兴从小龙的手里接过马鞭子,低沉地咳嗽一声说。
“兄弟们,大家看得起我,举我做队伍的当家人,就要听我的约法,我们拉起队伍是为了打日本人的,拯救东北的父老乡亲,我们的队伍不是土匪。陆兄弟虽然糟蹋的是牛妖的小老婆,但是伤害了队伍的风气和名声。我给他两条路任他选,一条是离开队伍,一条是挨三十马鞭,他选了后一条路,请兄弟们不要怪我陈大兴手狠。”他环视一下整个队伍,队伍中鸦雀无声。“鲁铁匠,出队。”
鲁铁匠把肩上的机枪交给身边的人,走到台阶前,用疑惑的目光看着陈大兴。
“给我抽。”陈大兴把鞭子递过去。
“当家的,让我来?”鲁铁匠没有伸手接鞭子,他的心一瞬间窘迫起来。
陈大兴把鞭子丢到地上,背过脸去,鲁铁匠只好拾起鞭子走到哭丧着脸的陆方林面前说:“陆老弟,我可不愿抽你呀,这是当家的话,别怪我鞭子狠啊!谁让你犯了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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