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之前申郡茹对八宝师太还持保留意见,对她有所怀疑,而现在对她已是十分的相信了,能如此煞费心思的为她寻来这些,可见她对自己是真心的,不管是为了报答出主意一事的恩情还是另有隐情,申郡茹都能确定一点,八宝师太对自己并无敌意。
“师太,谢谢您。”
“五小姐不必客气,您在八宝庵里出事,理应贫尼还您一个公道。”八宝师太略一犹豫,斟酌着问道,“五小姐,二小姐这般对您,您不生气不伤心么?”
申郡茹淡淡的笑了笑,眉角眼梢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哀愁,“生气伤心又如何?外人只道姐妹情深,冷暖却只有自己知道,今日若不是有这样的证据,谁人又会相信她狠毒至此呢?”
豪门无真情,尤其像五小姐这样不受待见的小庶女,处境有时候比奴婢还不如,八宝师太重重的叹息一声,“五小姐还请放宽心,世间自有真情在,莫要因为这些事对人情寒心。”
申郡茹展颜一笑,收起那抹失落,“多谢师太劝慰,我早就想开了,有些事强求是得不来的,一切皆随缘。”
八宝师太禁不住露出一抹赞赏来,“小姐小小年纪便能如此豁达,令人佩服。五小姐,不知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呢?”
申郡茹挑挑眉,“师太,这件事还请您暂时保密,现在,我还不想对二姐姐怎么样,或许,还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
“阿弥陀佛,五小姐菩萨心肠,二小姐若能真心悔改,才不枉费五小姐的一片良苦用心。您放心吧,贫尼只当没发生过这些事。”
申郡茹转了目光望向窗外,这几张申郡碧亲笔写的纸实在太重要了,她怎能现在就拿出来呢?她要在最恰当的时候让它化作一柄利剑,狠狠的插向申郡碧,最好能连着段南晨一起串进去。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低沉清淡的声音娓娓道来,明明艰涩难懂的语句,自他嘴中吐出来,仿若化作一篇乐章,令人遐思无边回味无穷。
他手上执一本书,长身玉立,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叶子洒在月牙白的长衫上,落在他犹如精雕细琢般的脸庞上,倾了一地的温暖。
申郡茹安静的站在原地,不愿上前惊扰这一刻的安宁,远远的望着他,眼角微微湿润,她终于等来了他。
而他是否还识的她?
许是感受到身后异常的目光,他蓦然回过头望向她,迎上她脉脉含情的眼。
四目相对,万物皆静止。
申郡茹紧紧的握了握手里的帕子,细长的指甲摁在手心里,丝毫不觉得疼,反而有一种隐忍的甜蜜,如丝如缕,沁入心脾。
当年,他也是这么看着她,淡淡的轻轻的,像是怕吓着她一般。
她低了头,眼角的泪落下来,滴在衣襟上,目光划过平坦的腹部,无穷无尽的痛楚翻涌上来。
她很想上前问一句,羽,你知道么?咱们的孩儿在她肚子里动的很欢。你知道么?咱们的孩儿死的好惨。
羽,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你知道么?
她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却还是免不了激动起来,双肩微微颤抖着,泪流满面。
第一次面对他,她不想的,可她却实在忍不住。
常嵇羽双目微微缩了缩,这双眼似曾相识,似乎含满了柔情又带着些凄楚的痛苦,在哪里见过么?
她似在拼命克制,犹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发抖。
她在哭么?
他的心禁不住抖了抖,仿佛被什么揪扯了一下,他情不自禁的缓步上前,甚至按耐不住内心一股异样的冲动。
他走近她,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阳光从他头上照下来,斜着射到她白玉般的侧脸上。
他小心的低声问道,“小姐,您还好么?”
申郡茹颤了颤,低垂着的头动了动,紧紧的咬住嘴唇,拼命的在心底告诉自己,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且不可惊吓了他,自己必须保持冷静。
她迅速的转过身去,捏着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清了清嗓子,淡淡的道,“刚刚听到公子在念《老子》,不由想起一些往事,情不自禁流了泪,公子见笑了。”
常嵇羽微微一愣,《老子》的这几句足以让人流泪么?他怎么从来都没感觉到?莫不是女子心细如发,与男子的感受也有所不同?
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应作何答,怔怔的站在原地望着那个纤细柔弱的背影。
申郡茹吊着的一颗心瞬间坠落而下,他不认得自己,这说明常嵇羽还是前世的常嵇羽,他并未跟着重生。
满满的失望弥漫开来,说不出的酸痛凄苦,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多想同他说一说心里话,多想同他说一说他们的孩儿,然而一切都不存在了。
所有的一切,都只成为她一个人的回忆,深埋心底。
她背对着他,悲伤不已。
他望着她颤抖的身影,情不自禁涌上一股心酸,她有过怎样的遭遇才会发出这样的感触。
良久,他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小姐若有什么心事,在下愿闻其详。”
申郡茹定了定心神,长吐口气,轻声道,“公子可曾听过一个故事?相传一对恩爱夫妻,因为遭了磨难而被迫分开,后来丈夫被害,妻子被杀,临死前还一心念着丈夫,上天感念她的真情,赐予她再一次生命,然而当她再见前世丈夫时,丈夫却已不认得她,自此咫尺天涯,相见不相识,妻子悲痛欲绝,却也无可奈何。”
这故事与刚刚念的《老子》有什么关系呢?怎会听之触情呢?常嵇羽觉得很奇怪,可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她说的是真的,情不自禁的也被故事中的那位妻子所感动了,“既然夫妻相爱,纵使初见相对不相识,总有一天还是会走到一起的。”
申郡茹蓦地抬起头来,压抑不住的惊喜,“公子相信真有这样的故事么?”
常嵇羽微微一震,这种只有书中才会出现的故事真的会在现实里发生么?如果在以往他听人说起断然不会相信的,但此时此刻,他却深信不疑,甚至有一种眼前的女子便是故事中那位妻子的错觉。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故事许是真会发生的。”他声音低低的轻轻的,夹杂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世间自有真情,那对夫妻一定会在一起的,小姐不必为此悲伤,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情人终成眷属,多么美好的愿望,也包括他们这一对有情人么?
申郡茹忽的有些释然了,前世经历的种种磨难与痛苦只她一个人承担就够了,何必两个人一起痛苦呢?
他还能抱着这么美好的愿望生活着,这不是很好么?
她吸了吸鼻子,浓密的哀愁里开出淡淡的花来,带着些微欣喜。
终于,他们又面对面的说话了。
她低了头悄悄的擦了擦眼角的泪,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让公子见笑了,小女子失礼了。”
“在下岂会笑小姐,小姐为真情感动乃真性情,比起那些矫揉造作的女子,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申郡茹掩了嘴微微一笑,果然是读了百卷书的常嵇羽呵,说出来的话总是这么动听。
她缓缓的转过身来,屈膝行个礼,“小女子申郡茹见过公子。”
她主动自报姓名,常嵇羽倒有些吃惊,一般女子很少有这么率直的,他忙躬身道,“在下常嵇羽,见过申小姐。”
他心里打个突,申郡茹?是申盛侯府的小姐么?好像京城里只有申盛侯府一家姓申的。
他只在心里想了想,却并未问出口,她刚刚只报了姓名却没说家世,许是不想说,那他又何必多问?
“原来是常公子,公子怎会在这里读书呢?”
庵堂乃是拜佛的地方,她如此一问也属正常。
常嵇羽微微抬头,目光在前方的人儿面上扫了扫,顿觉心头一跳,粉面桃腮,双目滢滢,因着刚刚哭过的原因,眉下微红,却更显得她娇弱如梨花带雨,风中弱柳,惹人怜惜。
他目光一顿,忍不住又扫了一眼,转瞬移开,竟有些没来由的慌乱,却还故作平静的回道,“在下自槐荫而来,蒙八宝师太收留,暂时在庵里住几日。”
申郡茹眼眸一转,红唇轻启,“槐荫常家?请问可是常远侯府里的公子?”
常嵇羽惊讶的看了看她,“常远侯正是家父,小姐何以得知?”
申郡茹呵呵一笑,目中盈盈水光夹着丝丝笑意,“前几日师太才与我提起老常远侯的事,常远侯举世无双,真乃金夏国的英雄,师太还盼着常家的英雄们再上战场呢。”
常嵇羽面色微微一变,透着些苍白的面上却又挂了一丝羞红,“常家有负师太期盼,怕是再也派不出那样的人了。”
他一脸的沮丧,哪里还有当初在战场上的英姿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