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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作业本突然变得遥远起来,作业本上那道几何证明题以及其周围都被乱七八糟的各种线条与符号布满了。张振安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他最近常有这样的视觉错觉,所以习以为常,过一会儿这样的异常空间感便会消失。他摇了摇如灌了铅一般的脑袋,颇为苦恼,四下张望,发现教室里空空荡荡,几近无人了。他埋头稍作沉思,整理思绪,很快又想到了那道几何题,过了片刻,依然无法寻得解决问题的蹊径,听得后面有学生离开座椅发出的声响,突然心生焦躁,突起的尿意也显得急迫起来。
“罢了,罢了,明个再问人好了。”他拿定了主意,快速收拾桌子,因他看到教室里除了自己,已经空无一人。就在这时,前门突然撞进一个人来,却是许梅。她皱着眉头,面带意外之色,问道:“你该个怎到现在的?”
张振安见她俏丽的脸上洋溢着温和而充满善意的微笑,放佛面对着一个彼此熟稔与相互关心的知心朋友,不由得心中一动,脱口道:“你来得正好。”
许梅面带疑惑:“什么正好?”却迈动步子,走了过来。
张振安言出便有些后悔,硬着头皮将收拾好的东西又取出来,腼腆道:“我有个题目想请教你呢。”
女孩子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你也有问题请教人家呀?”说着她已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教材书,“是这题么?笔拿来,还有小尺。算了,不用,不用,我有。”她在自己的桌子上伏了下来,乌黑的马尾辫搭靠在雪白的脖颈上。很快,长辫子甩动了一下,她转过脸来,满脸严肃,问道:“这种题目,你钻它就什么的?”
张振安慌张起来,支吾道:“我看蛮,蛮有意思的。上次那个,丁老师不是也提过的?”
许梅眨了眨眼镜,莞尔一笑,说道:“那我再看看。”
可以看出来,她的心情还不错,也许与她上升的成绩有关系。张振安放下心来,坐在自己的凳子上,偶尔托着腮帮,怔怔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心中隐隐激动,又感到由衷的快乐,这种难以描述的舒适感实在是美妙极了。他想到刚刚过去的那次重要的模拟考试,与往常不同的是,内心毫无失落,以自以为平静与客观的心态总结自己在考试中表现出来的种种不足。她的脑袋偶尔微微转动,似在思索,这让他觉得非常有趣儿。
她突然再次掉过头来,这让他吃了一惊,因为他正在愣神儿。他觉得很是不好意思,勉强强作镇定。“你看看这样子呢?”而女孩儿显然已经被这难缠的题目完全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失态,将作业本递了过来,搭在后桌的书堆上。
张振安站起身来,侧身歪脑看过去,欲贴近对方的脑袋,却又不敢,扭扭捏捏,换了数次姿势,总觉得很是别扭。
女孩儿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你往里面坐。”她命令道。
张振安连忙向内让了一个位置,空出自己的座位。如此,两人便坐在一起。张振安紧张得心脏扑通乱跳,贴近她的身体,瞥上一眼她光洁的侧脸,心便飘飘然起来。他听到她滔滔不绝地说话,开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不过心绪很快被她讲话的内容所吸引,由混乱而清晰,终于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说道:“你这个思路我也考虑过,好像不行呢。”
许梅皱起眉头:“不对么?那你----”
两人讨论片刻,依此思路,算法果然越发紊乱,放佛雾海迷航一般,难达预想中的结果。张振安见时间已晚,不忍对方如此耗神,提议改日请教老师。
许梅并不同意,交流片刻,独自沉思,突然说道:“从B点引一条平行线,这样到这边,然后再到这。再看看呢?”
张振安看到这两条新的虚线引出来,眼前一亮,略一思索,顿觉重雾拨开,心船的前方豁然开朗,惊喜嚷道:“对了!”抢过练习簿,意识到唐突,小心翼翼地瞥了对方一眼,没有察觉异样之处,放下心来,奋笔疾书。
许梅张望片刻,笑道:“这不就对了?”
两人顺利解决了难题,一起出门。许梅锁上门,见张振安依然站在一旁,讶然道:“你不困啊,还不回去睡觉?”
张振安挠了挠脑袋,笑道:“还不怎么困呢。”
这时月亮斜挂,夜色朗朗,树影绰绰,两人并肩走了数步,许梅问道:“你该个中晌跟杜二怎回事呀?”
张振安说道:“他们欺负人。”
“你说说呢。”
“也没得什么,就是我跑步跑好好的,杜明升带几个外面人来,跟他们踢球,球踢飞得了,还要我去拾,气狠狠的,一次也就罢了,还两番三次的。我不拾,他还要打人,这不欺负人么?”
“听说他该个还触周老师的。我一直以为他就是糠丫子,动动嘴皮子还行。”
两人已走到教舍旁的空地上,皎洁的月光将延伸向生活区院外的道路照得亮堂堂的,放佛铺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地毯。许梅站在树木掩映的光影下,她的身形被轻微晃动的枝影分割得支离破碎,她的脸庞也变得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依然闪烁着微光,就如那天边遥不可及的星星。张振安见分手在即,突然忧伤起来,更有些急迫,这让他一下子勇气倍增,于是建言道:“要不我们上操场上走走吧?”说完便紧张得屏住呼吸,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放,放佛一个即将面临判决的嫌疑犯。
“法官”稍作沉吟,终于说道:“那就转转吧。”
两人比肩离开生活区的大门,沿着校园主干道,朝向校园大门的方向走。万籁俱寂,星海浩瀚。在这片瑰丽而神秘的苍穹之下,在这个铺陈着奇光异彩的大地上,在这个一切都沉睡了的美好夜晚,清醒着的放佛只剩下这轻步漫行的两个人,目标相同,心意放佛也渐渐融通了,怎么能不让人心潮澎湃?更有那徐徐吹来的清风,习习地从背后吹拂而过,穿透了衣裳,无比温柔地抚摸肌肤,撩动未眠人的心肠。张振安从未想过自己能有如此际会,当这一刻突然来临了,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心中紧张、快乐而焦躁,虽然感觉到空气中涌动着的凉意,并没有放在心上,听到风儿吹动树叶儿窸窣直响的声音,也能分辨出身旁的女孩子轻轻而沉稳地踩动这硬邦邦的土地而发出的声响。沉默让他越发难受,他却苦于口中无词,突然发现对方衣着单薄,瘦削的肩膀放佛因为寒冷而微微收缩,看起来楚楚可怜,于是说道:“你是是冷了?”
许梅瞥了对方一眼,问道:“你就跟我说这个的?”
张振安红了脸,转看向一旁星空为幕的随风摇摆的树梢,皎洁的月亮也在稍有一段距离外的头顶斜上方散发着清冷而柔和的辉光。他走了两步,支支吾吾地问道:“那你体育加试都准备好了么?”
许梅道:“我这水平,也就这样子,要准备也没得什么用。不像你们男生,肯定能拿不少分吧?”
“我铅球也不行,手上没得劲。”
说完两人又沉默下来,走了一会儿,光秃秃的旗杆已出现在不远处的道路中央,笔直地戳向空中,放佛欲将这清朗的夜空一分为二。
“我跟你说啊,”许梅突然说道,“说实话,我觉得你平常还好,有时候脾气控不住,像杜二这样人,你不要惹他。”
张振安犹豫半晌,嘟囔道:“我倒是不怕他----”清了清嗓子,“我想你也不要跟他走太近。”
“我也想呀,他爸看见我就说,汪校长也找我谈心,所以累人的呢。”说着想到了什么,扑哧笑了,“他家这瘸子三爷也有意思呢,嬉皮笑脸的,也找我谈心呢。”
“他家三爷腿怎瘸的?”
“听说以前跟人家赌钱赖账,给人家打的。”
两人断断续续地说着闲话,靠近校园的大门口,许梅伸出手来指了指,用询问的语气说道:“大门怎没关的?”
“不晓得,王老师忘得了吧?”
“这个怎能忘的?那些不学好要翻墙头的,不是大摇大摆就出去了?”
张振安指着两个花坛间的缝隙,说道:“要不我们上操场上转转吧?”
许梅点了点头。两人拐上操场,沿着跑道缓步行走。许梅说道:“说实话,我真蛮佩服你的。玩也能玩,学也能学。”
“其实也没得什么,我记得以前也跟你说过的。我可能主要就是课堂把握得好些个,我不欢喜留疑问,老师讲的东西,我基本上,一定要弄懂了。还有就是什么‘举一反三’、‘发散思维’的,一个道理。”
“就像书上说的,玩要开开心心地玩,学也要认认真真地学么?”
张振安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放佛是在调侃的笑意,稍觉气馁,转而言道:“其实我也蛮佩服你的,还有赵茵茵,都属于多才多艺的,又聪明能干。”
“哪边你这样夸人的?”
“哎,你晓晓得啊?赵茵茵写诗,都登报纸了。”
“这个我还不晓得,你怎晓得的?”
张振安于是把前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见说了出来,并啧啧称赞。
许梅说道:“她跟我不是一个宿舍的。”
张振安察觉到了女孩子话语中若有若无的冷淡意味,有些拿不定主意,稍稍沉吟,解释道:“这个我晓得,你们都是宿舍长,”见女孩子沉默不语,确信对方不喜欢这个话题,于是稍作思想,问道:“你以后准备就什么的,要当画家么?”
“县中还不晓得能能考上呢。画画就是课余爱好,我这个水平,也就能忽悠忽悠你们。”
“你不要这么说啊,你这次模拟不还考了全班第一呢。”
“我都是瞎猫撞到的,一次两次的。你呢,你以后想干什么?”
“我家大哥学的是什么工程的。我不怕你笑话,我想搞研究。我对星星啊,月亮啊,什么的,感兴趣,想当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也行。”
许梅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有时候想,人干什么的,要这个样子,这么拼命?就像我妈说的,考不上最好,来家打工,过两年----”顿了顿,又道:“好给我家小弟上。”
“你妈肯定是激你的。”
许梅又望了身旁的男生一眼,说道:“你们男的,跟我们女的待遇就不一样的。”
张振安见她如此消沉,不知道安慰些什么,只得说道:“你也不要想太多,你爸也这样说么?”
“我爸倒是说,砸锅卖铁也要上,”许梅又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想,人活得太累了。难过时候,想想人要死得了,不就一了百了?也没得什么大不了,最多我爸我妈哭两天。”
张振安摆手道:“我们还年轻啊,这话说得太过了。”
许梅说道:“晓得了,我就随便说说,”又补充道:“周老师也跟我说的,叫我不要放弃。”
北风似乎强劲了。围墙边上一排茂密而高大的杨树随风招展,掩映在黯淡星空下的黑色枝叶不停扭动摇摆,那树梢处瑟瑟抖动的树叶放佛千万只狂舞的蝴蝶,满眼影影绰绰,似乎有千奇百怪,隐藏在哪让人不安却又激动的幽暗里,更兼有沙沙作响,如歌者讴吟那动听的夜曲,又如海潮微漾着连绵的波澜。在这无人而美妙动人的深夜里,此情此景,实是荡人心魄。
张振安被这不曾用心体会过的夜色感染了,稍稍遐思,突然激动了起来,说道:“其实我家负担也蛮重的,大哥念书每年都要很多很多钱,我爸我妈天天苦钱,也不够用的。你说,念书又苦又花钱,有什么念头的?登家种地也饿不死人。”
许梅说道:“你这话说得就有些歌偏激了。哪个想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读书不都是为这个的?你现在也花不了什么钱。等你上大学,你大哥也毕业工作了。你家也不怕的,最多你爸你妈再辛苦几年。”
张振安心中稍觉畅快,说道:“跟你说实话,我其实还有一个梦想的,一直没好意思跟人家说,就是我还想当着作家呢。我以前没得事,还写了几千字。”
许梅本目光平视,闻言转头看过来,问道:“什么题材的?”
张振安倒有些不好意思:“应该算武侠类的吧?写写就没写,没得时间。”
“孺子可嘉,什么时候拜读一下?”
张振安察觉到对方语气中再次表现出来的戏谑成分,自觉失言,恐贻笑他人,顿生悔意,闷声没有接话。
许梅又道:“其实吧,人跟人,各有自己的性格想法。不去了解,肯定是不晓得的,就算去了,也不一定的。你们男生想的,很多时候跟我们女的想的也不一样,”顿了顿,又道:“人有梦想是没有错的。”
张振安应了一声,稍稍沉默,说道:“你觉不觉得,我们跟人家好学校比起来,差太多了?几次模拟考试....上次我们班数学最高分才九十几,就看出来了。”
许梅说道:“九十一分,是你考的吧?语文----”说着报出了几个科目的最高分以及其所得者。
张振安讶然道:“这个你都记得?”
“这有什么记不得的?”
张振安来了兴趣:“那你还能能记得我考试成绩啊?”
许梅道:“你几次大考成绩,我应该也还能记得几个。”略一思索,报出了几个分数。张振安暗暗吃惊,因对方报出的数字有的没有错,有的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了。
两人走到操场北侧的花坛边上,许梅搂了搂自己的肩膀,说道:“天太冷了,回去吧。”
张振安兴致未艾,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两人离开操场,穿过几排教舍,跨进生活区的大门,看见女生宿舍的院门口的阴影下立着两个人影,正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张振安还没拿定注意,身旁的女孩子已经开口了:“哪个在那边的?”
一个人影从树影下冲了出来,跑进月光下,却是李素嫣。她嚷道:“哎喂,我以为你锁个门,被哪个老鬼怪拐去了呢!”贴近了,又道:“怎又是你啊?”
张振安局促不安,不知道说些什么,许梅道:“你每天废话还就多呢?你老同桌非要安排做一个几何题目,头稀晕稀晕的,到操场上转了一圈,才好些个。”
李素嫣道:“哎喂,弄半天还是我不对呢?你们到处混冲,把人家吓死得了。你也不怕给老师逮到了,说你们什么?”
张振安听了,觉得一股冷飕飕的凉气从脚底直冲脑门,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嗫嚅道:“我...我们就转转的。”
许梅冷声道:“有什么好说的?要是没得那么多的和尚姑子烂嘴巴,就没得事。”
另一个树下的人也走近了,却是赵茵茵。她这时接话道:“才才跟李素嫣商量,怕你出什么事,是是要发动人找你呢。”
许梅道:“我也不是三岁孩子,就这丁点个地方,还能上哪去呀?”
赵茵茵道:“人言可畏,还是要注意些个?”
许梅颤声道:“反正我已经跟这个那个都谈过了,还怕多一个么?”
李素嫣抱住许梅的胳膊:“你看看你哦,没得事就好。睡觉去,睡觉去!”硬拉着对方离去,转眼两个女生已消失在不远处的黑洞洞的院门里。
赵茵茵欲离去,又转过身来,用抱怨的口吻道:“都这时候了,你们两人就什么的?”
张振安自觉受到了奇怪的怀疑,心绪万端,解释道:“也没得什么啊,就因为那题目,上操场上转转,说说话的。”
赵茵茵道:“不管什么,该晚的事情,你不要跟人瞎说。”听得对方应了一声,又道:“天很晚了,你也早些个回去休息吧。”说完转身离开,钻进那对男生们来说神秘的禁地里去了,关上了院门。